十三、君子有酒(4)(2/2)
这常炫天当年也曾是梨园翘楚,领了个班子在京城打拼,提起“常老板”,没人不翘大拇指的。后来出了点事,他解散了班子,到乡下隐居,谁知今天竟到“花深似海”的台子上客串个老苍头,替苏铁的梁玉书开门引道?〔注4〕他纵不亮那出了名的嗓子,戏迷也要争着挤着聚拢来,看他的抖须、看他的台步,甚至只看看他的扮相,也算偿了心愿。
戏班的台子颤抖、瑟缩了,终于完全败倒在“花深似海”的大手笔之下。它们现出苍白的样子来,这颓势是注定了,只能向人声喧哗的方向无可奈何扮个鬼脸,算作认输。“那个方向”,是没有程式的妖精;是只凭她们的媚眼、风致,以及一两个小花招,就能叫观众疯狂的优伶;是最原始的**和最优美的梦想结合到一处的奇迹。她们会沉到泥污的最底层去,也能随时浮到云霄的最顶端;会低下头去,却永远不会被打败。
就在这一片欢呼和荣耀要把人都迷醉的时候,响起了个不和谐音。一个嘶哑、恨毒的声音咒骂道:“这是**呀!一个瘦鬼、一个狐狸精,应该给她们挂上破鞋子游街的呀!竟然把脸丢在光天化日底下。这世道算完了!呸!还招一群人瞪着眼睛捧着,丢脸呐!这世道完了!”
苏铁的步子微微凝滞了一下,接着往下唱。
人群中有几个穿青衣的,浑身一抖擞。他们正是妈妈安插在下面、防备别人闹场的。听这婆子咒骂得不像话,他们要出手。可惜晚了。
这婆子犯了众怒。对付这种人,群众的出手可是比暗桩们来得凶。
那个刚刚还念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读书人,听了这老婆子的话,都觉得刺耳,瞥了她丑怪的嘴脸一眼,嘟囔:“妇人切忌起妒心、动口舌,这是要犯‘七出’的。”
其他人表达意见的方式可没他这么委婉。就见一阵阵嘲骂道:“闭嘴罢!哪来的老猫头鹰,跑这儿鬼叫来了。”“你瞧她那张脸,是扫帚疙瘩成了精呢,真给人找不痛快。”一个小泼皮忽然尖着喉咙叫:“那不是殿后街的梁老嫂子吗?她死了男人后,为几个钱,把女儿卖给痰火病的老员外作小啦!乖女儿不听老娘‘三从四德’的规劝,卷铺盖跟喂马的小郎倌跑了。老嫂子的乖儿子手脚还要伶俐,愣把她棺材本儿挖出来抛到了青楼里。怪道她恨呢!我听她在屋里对她儿子叫:‘小赤佬,勿就是个逼吗?乃(你)娘没格只逼吗?伊拉有啥比银(人)家好格,要乃(你)替阿娘棺材本丢勒里厢去。侬讲。侬讲呀!”
几句话把这个妇人悲惨家世也都道尽了,但群众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听他最后两句学得俏皮,都哄笑起来,一句句打趣话跟着往外冒。这婆子面红面白,节节败退,虽也有几个人帮她说话,但群众并不介意多来几个取乐的,立马就把他们也给捎上了:“瞧这张血盆大口!”“她倒是想给人睡,可她家养的狗对她都没胃口。”“赵大爷,你跟你小老婆关起门来轮着叫唤时,可没这么正经啊!”又一阵哄笑。
民众是最凶悍的暗桩、战士、和暴徒。不幸成为过街老鼠的这伙人发着抖、害着怕、生着气,完全溃败了。那读书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闷,好像他圣贤书要求他维护的什么重要东西受到了侵害,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至少不能站到一伙正受着攻击、形象丑陋的家伙旁边——于是他嘟囔道:“还让不让人听戏了!”
这个抱怨得到普遍赞同。人们重复着:“我们要听戏。”一边把那伙可怜的人往外推搡。〔注5〕妈妈的暗桩在此刻施以援手,不动声色接过了赶人的任务。几个暗桩叉着他们往外一丢,又上来两个替他们拍拍身上的灰,满面含笑:“您们上其他地方逛去?”
这就宣告了“花深似海”的压倒性胜利。
——————————————————————————注:
1:馉饳儿,即馄饨。据说山东人现在还这么叫。
2:出自《论语》,子罕9.18。原文:“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3:应为《红鸾禧》,过节时讨个吉利,往往把戏名字改了的。例如将《甘露寺》改为《龙凤呈祥》、《红鸾禧》改为《红鸾天禧》。
4:我所见的《盘妻索妻》“赏月”一折没有老苍头,考虑到“花深似海”的实际需要,没有这个角色也要加上去,但戏剧一般是不能随便加人的,哪怕是配角;更重要的是,越剧原来是男班,后来发展为全女班,男班时一班不上女角,全女班时一般不上男角,与文中角色安排相违。好在本文架空,就权当是有点戏剧规矩有点混淆的时期,史妈妈胆子又够大……所以下文加一笔“没有程式”的评论,以明确这里描写的配角并不是常式。
5:这确实是市民趣味对卫道士价值观的一次消解,但不代表荧某本人对这种“论战”形式表示赞同。谨此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