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冰释(2/2)
她可以相信他吗?她可以试着去忘记母妃的仇恨吗?她可以试着将他真正视作她朱拂晓的夫君吗?
他的一句话让她心乱如麻,难以决择,明明是想借母妃一事引出他的亏欠,从而增加借兵一事的把握,没曾想却反先令自己先乱了阵脚。
夜色下他俊美的容颜显得愈发阴柔,但这一次,阴柔之中却没有了以往的邪魅,反而给人一种坚毅不拔的感觉。
在这样纷烦的思绪中她连何时回的屋都不知道,直至陈相允将一碗舀好的羹亲手端至面前,眼中是殷切的期盼。
停顿片刻,她终是伸手,在她接过的那一瞬间,陈相允的笑容像划破沉沉暗夜的闪电,耀目的令人不能直视。
晚膳就在这样奇异又不乏温情的气氛中进行,待用得差不多时,陈相允突然说道:“孤今夜来找你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是关于意儿的。”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自刚才起就一直没见过陈天意。
“可是去外面撒欢了?”待得知是去静仪宫玩耍后点一点头道:“你与如水是姐妹,是应该让意儿多去她那里走动走动,省得她一人在宫中寂寞。”
“王上说与意儿有关的事是什么事?”事关陈天意,拂晓格外上心,生怕会有什么事对这个唯一的孩子不利。
陈相允看出了她的紧张,怡然一笑道:“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坏事,孤是在想,孤登位也有五年了,虽说还年轻,但太子也该是时候立了。”
他不曾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确,拂晓一怔,显然不料他会提及此事,抬起精致的双眼,眸色如波,“王上不再等几年吗?也许到时候诸位妹妹能为王上诞下更适合的太子人选。”
言此子嗣一事陈相允面露无奈之色,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至今只有意儿一个儿子,而且还险些当成别人的孽种给撵出宫去。
“不。”他缓缓摇头,“孤想了很久,意儿已经五岁了,看得出很是聪明机灵,且父王生前对他也颇多期望,孤相信父王的眼光,也相信意儿一定不会辜负孤的期望,再说适合的人选……”他唇角含笑,“意儿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你说还有谁会比他更适合?”
“我朝向来是立贤不立长,兴许将来有比意儿更贤德的王子出现也不一定。”她静静地道,令人猜不透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只道:“孤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改日孤便正式下旨册封意儿为太子,着礼部准备册封事宜。”
拂晓动一动唇终是不语,虽然天子之路会比一般人走得艰辛许多,但意儿身为王子,这条路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的,与其叩拜他人,不若自己为王来得痛快,也省得将来被人迫害。
在命人撤下用了泰半的晚膳后,拂晓紧紧握着刚沏好的茶盏于烛光掩映下盯着悠然品茗的陈相允,“王上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王上为了让柳淑仪留在永昭宫避祸,从而答应要为臣妾做两件事?”
陈相允不意她会突然提及此事,怔了一下方才道:“孤当然记得,倒是王后从不曾提及此事,怎么,现在王后想要孤兑现当初的诺言了吗?”
一想到朱拂晓有求于自己,心底便不可自抑地升起一丝兴奋,两人虽已释了误会,但双方都是争强好胜之人,平常哪个也不愿示弱。
拂晓捧着茶盏抿一口润过略有些干涩的喉咙,抬起锃亮的眉眼,一字一言道:“是,臣妾想向王上借兵!”
烛火骤地一跳,殿内明暗有一瞬间变化,复又平静如常,陈相允若有所思,旋即问道:“可是因为燕王朱棣?是他要你向孤开口的?”
他果然也知道了这事,不过也好,省得她多费口舌,当下静静地点一点头,“是,四哥写信给臣妾,他现在已处于性命倏关,他是臣妾唯一的亲人,臣妾断不能坐视不理。”
陈相允凝眸片刻方才低低叹了口气道:“已经不是了,王后,你不是碽妃的女儿,他自然也算不上是你的亲人,何必再管他的闲事。”
流光中娇艳如花的脸庞闪过一丝怒意,她握紧手中的茶盏别过头冷冷道:“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他依然是臣妾的亲人,这个事实在臣妾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是不会改变的。”
陈相允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烟霞紫的窗纱,拂晓的心在这样沉默中一点一滴下沉,以已度人,换了她是陈相允也不肯为了一个诺言而赌上自己整个国家,万一失败,这个代价太沉重。
“孤……”刚说了一个字,漆黑的夜色上空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在那一刻间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随之而来的还有惊雷,轰隆隆震耳欲聋,沉寂多时的风平地而起,四处涌动,将半开的四棱宫门刮得咯咯直响,若雪赶紧上去关严了门,任狂风在外面呼啸。
陈相允起身走了几步,待雷声小了些后方道:“孤记得当初的诺言,你自然也应该记得诺言之后附带的条件。”
“不涉你生死,不背你利益。”拂晓沉沉说出这句话,面上泛起无望的灰白。
“既然记得,那你当知道孤不可能答应你所要求的事,一旦燕王失利,整个安南就要在大明的怒火下烧成灰烬。王后,你是要孤死后如何去面对先王,面对安南王室的列祖列宗!”语气渐次严厉起来,恍若外面惊雷之声。
拂晓默默无言,因为她找不出话去反驳,愧疚也好,诺言也罢,始终都不值得他赌上整个国家。若是柳青青求他呢?他会答应吗?心里莫名浮现这个念头。
她起身,刚刚站直便敛衣跪了下去,生平头一次,她主动对陈相允这个间接的杀母仇人下跪,以从未有过的谦卑姿态乞求,“臣妾知道此事对王上来说太过为难,但臣妾在大明只剩下四哥一个亲人,臣妾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哽咽道:“王上,臣妾明知过份,明知不应该,但还是想求您,求您求求四哥,臣妾……臣妾真的不想再失去至亲之人,求求您!”手紧紧抓着绣有五彩丝线的裙幅,大滴大滴的泪不住落下,于暗红的裙幅上恍若一朵朵盛开在雨后的花,只是过于悲伤了些。
陈相允无言地俯视着她,许久许久,他忽地蹲下身,抚着拂晓沾满泪痕的脸庞,呢喃道:“孤认识的朱拂晓是从来不哭的,哪怕受了再大的委屈受了再深的伤痛也只是咬牙硬忍,她很坚强,坚强地让人生气又让人心疼;可是现在你哭了,一点也不像孤认识的那个朱拂晓,为什么,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四哥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她含泪回答,没有一丝犹豫,“除了意儿,臣妾就只有四哥了,只要王上肯助四哥渡过难关,臣妾……”微微一顿便咬牙道:“臣妾愿意好生侍候王上,一生一世,王上要臣妾做什么臣妾就做什么,绝再不惹王上生气。”
片刻,叹息在耳边响起,脸上的手越发温柔,似流水淌过,竟令拂晓渐渐不再有抗拒的感觉,“值得吗?为了朱棣,不惜压抑自己到这个地步,你明明依然是恨孤的……”
拂晓轻轻一笑,凄微道:“不论王上问多少遍,臣妾的回答都只有两个字:值得。臣妾再也经受不起失去至亲的痛苦,求王上成全!”
“成全……”陈相允苦笑,“孤成全了你,那么谁又来成全孤呢?”
闻言,泪落得更凶,像要把人淹没一般,低低地啜泣声淹没下倾盆而下的大雨声中。公主也好,王后也罢,看似尊荣无限实际无力至极,从前救不了母妃,现在又救不了四哥,她真的很无能。
“扶你家主子起来。”陈相允起身对站在一旁的若雪道,自己则朝宫门走去。
感觉到温暖自脸庞抽离,感觉到他的起身,感觉到那抹明黄离开视线范围,而她除了痛哭再没别的办法,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但她又能怎样,这样放弃一切自尊的乞求都不能令他点头。
四哥……四哥……我该怎么办?
宫门刚一打开便有风挟雨意迎面而来,漫卷上袍角,于这初夏的夜晚带起阵阵凉意,早有太监撑起伞候外面,见陈相允开门立刻迎了上来。
他开门,却并不出去,只是默默望着外面倾盆而下的雷雨,身后一室的烛光在越过他卷入殿中的长风下摇曳不定。
“一直以来孤都以为你是一个残忍无情的人,为达目的可以牺牲任何人,可以任由手上沾满血腥。直到现在孤才知道自己一直错看了你。你的残忍只是为了能够保护你所在意的人;无情只因怕动情。”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拂晓,“你应该是一个害怕羁绊的人,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没有羁绊,所以你从不与人交心,像一只刺猬一样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碽妃、朱棣、意儿,这三个就是你的羁绊。”在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微微发苦,自己并不在她的羁绊里面呢!
拂晓诧异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将自己看得这般透彻,即使了解如殷无垢者,也不曾主动说过这些。
似乎很高兴看到她诧异的神情,陈相允扬眉一笑,原来拨开迷蒙后,看清一个人是这样简单的事,自己真是被蒙在鼓中太久太久了。
他向她一步步走来,身后是漆黑若魅的暗夜,明黄衣衫烘托下的他竟给拂晓一种天神下凡的错觉,给世人带来无限希望。
“拂晓。”他唤她的名,手指穿过她的发,带着无言的悲伤,“孤答应你,倾安南举国之力去助朱棣靖难,孤答应你!”
事情来得太快太急,以至于拂晓连惊讶都忘了,只是怔怔看着那个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男子,看自己的长发纠缠在他指尖。直至含在眼中的那一滴泪落入他的指她的发。
“为什么?”怔忡许久,她终于问出了这三个字。
陈相允弯唇一笑,就是那抹笑令拂晓心弦颤了一下,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无论悲欢,无论哀喜都没有忘记过。
“因为那是孤欠你的。”他这样回答,“所以孤答应陪你赌这一局,若大明发怒,孤愿一人承担!”
“王上……”拂晓再度落下泪来,但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着欢喜与感激的泪水,身子软软跪下哽咽道:“臣妾谢过王上。”
“不用谢孤,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再恨孤就好。”他如是说道,旋即又苦笑道:“说来说去,孤依然还是太过感情用事,若是大哥和二哥就不会犯这样的错,但愿一切都能好起来,否则孤九泉之下该无颜去见先王了。”
拂晓感激地望着他,她明白,要他做出这个决择是多么的艰难,更知道明日朝堂之上,一旦下旨,将会面对多少文武百官的反对与指责,甚至于谩骂。
仇恨,也许真的该忘了;他害死了母妃,但他也用全力去保护了四哥。
她与他始终是夫妻,这个事实此生无法改变,他的弥补她看在眼中,再执着下去只会令自己痛苦。
手缓慢伸出握住他的手,颤抖但不曾退缩,从此她将不再抗拒他的温暖;从此她将真正成为他的妻;从此,一切都将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