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2/2)
父亲十二点才回来,那时我的兴奋已经尽了,不能陪着大人坐到天明,等到父亲回来,早就像个小狗般的倦伏着,枕畔缭绕着调谐温馨的鼾声。
尔今的大年夜,在人们都有着同一的“一年不及一年”的喟叹中再没有昔日那种可追怀的景象了,家家都把门牢闭了,模糊中听见一声两声的鞭炮声、坐不到一时半刻便睡下了。以至财神爷和喜神爷等上方委下的神祗临门来赐福,在吃了闭门羹的懊丧中,只好叹息两声,懒懒的回天交旨。
人们的生活和命运显明的和下楼梯的阶段一样的跌落着脚步,一切都不复寻到昔日的精彩,人们脸上堆砌着像灰暗天空般的颓废的面色*加深了。
一个猴子脸的人,到我们家里来过一次以后他满嘴里向我父亲叫着三叔,叫得我心里也觉得怪舒服的,暗暗说:他一定是个大好人,不久我们的铺子给那个猴脸人和另外人合伙开的铺子吞并了作了一个分号,父亲只在铺子里吃薪水。
两三年前的事吧,父亲身体已经弱得不成样子,四肢不伶俐,耳目不聪明,手里把着一根杖子,走路还很吃力,每在咳嗽起来,声音打成一片,满额崩起粗筋喘不过气来,自量这样人不会讨人家喜欢,便辞出了那铺子。
自家的铺子早就倒兑了,又没有薪水可吃了,父亲年迈了以后的日子要看哥哥和我了。我呢还好,能够继续保持住一个职业,哥哥失业在家里,各处去找出路,回答都是等机会,每次来信都发一些牢骚和告诉家里日子的不堪。
苦抑着自己的生活,贮下一点钱寄回家去,自己可怜着是那么一个很小的数目,毕竟也能在双亲的窘苦的心上掠过一丝苦笑的慰藉吧?
夜间入梦便会梦见母亲,惊惶的从凄惨的梦境中醒转过来,等到辨出是一个梦境,一半的悲哀夹着一半的欢幸!
母亲的确是老了,深深的皱纹布满在瘠黄的枯瘦的脸上,顶间的发秃落得露出肉皮,脑后的那个发髻和上许多假发还是小得像个元宵。接哥哥的来信,时时写着以下的话语:“母亲近来时时悲哀的自伤,一边哭泣着一边说着生前委屈了一生,死后还是一个不随心,她要和德四婶并排葬,在她生前我就厌恶她,死后还离不脱她。”我在二十几年中除掉有丧事时,没有看见母亲落过一滴眼泪,纵然有如何的委屈和周折的事情,临在她身上。
每个岁暮回去,母亲却是很慰快的极致的对这归来的游子尽着慈爱,像是对待远方的亲戚,又像是她的儿子从灾难中挣脱出来似的。
父亲在他的眉宇间也透出一些欢欣,但怎么也寻不出童年时代父子的感情了。父子中间像是有了一道隔阂的鸿沟,回去后只用眼光交换了相见后的礼仪。没有一句话,直在住上的几天里。等到临行,也是只用眼光告别,说着:“父亲我要走了,你老人家珍重身体呀!”父亲也像说:明年早些回来,我还能再活上八十岁吗?
每在倾听由远方传来的模糊的狗吠声和更夫的木拆声的充谥着神秘滋味的夜阑更深里,或被邻屋小猢狲们从梦境中把我扰醒,那淡淡的朝曦,正扑在那伸在冷空中的杂芜交错的枝叶和赭墨色的皮干上的早晨里,我悄静的细算着流水的年光,人世的变化,一颗“春水池塘”般的心,是怎样的忽然换上了一个像无机砂组合成的一样了,枯瘪的上面,长不出一颗油润的草,一朵鲜艳的花。
感喟着在这么一个没落的世界,没落的时代的波流里,自己是如何的没落着,家是如何的没落着。不知道今年岁暮回去,那个家又是一番如何景况?
没落的感伤,温馨的追怀,是懦弱人的懦弱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