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关于命运(1/2)
周作人
我近来很有点相信命运。那么难道我竟去请教某法师某星士,要他指点我的流年或终身的吉凶么?那也未必。这些要知道我自己都可以知道,因为知道自己应该无过于自己。我相信命运,所凭的不是吾家易经神课,却是人家的科学术数。我说命,这就是个人的先天的质地,今云遗传。我说运,是后天的影响,今云环境。二者相乘的结果就是数,这个字读如数学之数,并非虚无飘渺的话,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数目,有如从甲乙两个已知数做出来的答案,虽曰未知数而实乃是定数也。要查这个定数须要一本对数表,这就是历史。好几年前我就劝人关门读史,觉得比读经还要紧还有用,因为经至多不过是一套准提咒罢了,史却是一座孽镜台,他能给我们照出前因后果来也。我自己读过一部《纲鉴易知录》,觉得得益匪浅,此外还有《明季南北略》和《明季稗史汇编》,这些也是必读之书,近时印行的《南明野史》可以加在上面,盖因现在情形很像明季也。
南阁,北阁日本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十章,其《浮世绘之鉴赏》第五节论日本与比利时美术的比较,有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着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仑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的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木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又第三节中论江户时代木板画的悲哀的色彩云。
“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我与现社会相接触,觉见强者之极其强暴而感到义愤的时候,想起这无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潜存的哀诉的旋律而将暗黑的过去再现出来,我忽然了解东洋固有的*的精神之为何,深悟空言正义之不免为愚了。希腊美术发生于以亚坡隆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则由与虫豸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苦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木板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常常沁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荷风写此文明在大正二年(一九一三)正月,已发如此慨叹,二十年后的今日不知更怎么说,近几年的政局正是明治维新的平反,“幕府”复活,不过是一阶级而非一家系的,岂非建久以来七百余年的征夷大将军的威力太大,六十年的尊王攘夷的努力丝毫不能动摇,反而自己没落了么?以上是日本的好例。
我们中国又如何呢?我说现今很像明末,虽然有些热心的文人学士听了要不高兴,其实是无可讳言的。我们且不谈那建夷,流寇,方镇,宦官以及饥荒等,只说八股和党社这两件事罢。清许善长著《碧声吟馆谈麈》卷四有论八股一则,中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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