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回忆“五四”(1/2)
杨振声
一
一条东西长街上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嚷嚷着要看“娶贤良女”。
“什么叫娶贤良女?”我正放午学回家,仰面问一个有山羊胡子的人。
“等会你就看见了,小孩子急什么!”他那山羊胡子随话掀动。
不久,耳边飘来一阵凄凄凉凉的喇叭声。迎面来了全副执事,吹鼓手,引着一乘蓝轿,轿内抬的是一个牌位,牌位上披着一幅青纱。接着又是一乘蓝轿,轿内却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惨凄的面容中只见她一双茫然失神的大眼睛,视而不见地呆呆向前望着。头上也披了一幅青纱。这整个的情景像出殡,连那当午的太阳都显得白惨惨的了。
跑回家问我的祖母。
“贤良女就是贤良女呗。”祖母一点也不感稀奇,不紧不慢地说,“你问娶媳妇,新郎在哪里?他死了,牌位就是新郎,嫁给牌位,就是贤良女……你张着嘴尽看我做什么?瞧你那个傻样子!”
“也难怪!”她停一会叹口气说,“年轻轻的姑娘,嫁了个牌位!说不定从来没见面呢。她得同那个牌位拜天地,还得一块入洞房,还得晚上陪着那个牌位……坐着……”
我感到脑后阴风习习了。从此就有一个面容惨淡的少女,深夜里坐在一个牌位旁边,闪着一双茫然失神的大眼睛,常常在我心里出现。
又一次,黄昏时候我出城,刚走近城门楼,耳边嘣的一声爆响,吓了我一跳。定神一看,一个撅着八字小胡,穿水手衣服的日本人正在打城楼上的鸽子。一枪不中,他又要放第二枪,那群鸽子已扑楞楞地飞开了。他叽哩呱啦骂些我不懂的话,把枪往肩上一横,大踏步闯进城去,如入无人之境!我喘了一口粗气走出城来。“哦!那不是一只日本兵船?”它正耀武扬威地逼临着我们的海岸,像一个无赖骑在你脖了上,他还在你头上得意地呲着牙狞笑!
以上是“五四”以前我在家乡山东蓬莱小学,中学念书时碰到的事。当然,怪事还多得很,不过这两件我总忘不了。
二
旧日的北京大学,确是个古气沉沉的老大学。只是在1916年后,蔡元培先生来作校长,才带进了清新的空气。来自全国各地旧家庭的青年们,多少是受过老封建的压迫的,特别是在婚姻问题上。在学校接触到欧洲资产阶级的文化和思想,在蔡先生所倡导的自由学风下,对旧道德、旧文学嗅到了那股陈腐的气味!更重要的是:像春雷初动一般,《新青年》杂志惊醒了整个时代的青年。他们首先发现了自己是青年,又粗略地认识了自己的时代,再来看旧道德、旧文学,心中就生出了叛逆的种子。逐渐地以至于突然地,一些青年打碎了身上的枷锁,歌唱着冲出了封建的堡垒,确实感到自己是那时代的新青年了。当时在北大学生中曾了《新潮》《国民》两个杂志,作为青年进军的旗帜,来与《新青年》相呼应。
新事物的生长是必然要经过与旧事物的斗争而后壮大起来的。五四运动前夕的北大,一面是新思想、新文学的苗圃,一面也是旧思想、旧文学的荒园。当时不独校内与校外有斗争,校内自身也有斗争;不独先生之间有斗争,学生之间也有斗争,先生与学生之间也还是有斗争。比较表示的最幼稚而露骨的倒是学生之间的斗争。有人在灯窗下把鼻子贴在《文选》上看李善的小字注,同时就有人在窗外高歌拜伦的诗。在屋子的一角上,有人在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着桐城派古文,在另一角上是几个人在讨论着娜拉走出“傀儡之家”以后,她的生活怎么办?念古文的人讨论者表示憎恶的神色,讨论者对念古文的人投以鄙视的眼光。前面说过学生中曾《新潮》与《国民》,但同时也了与之相对立的《国故》。这三种杂志的重要人都出在我们“五四”那年毕业班的中文系。大家除了唇舌相讥,笔锋相对外,上班时冤家相见,分外眼明,大有不能两立之势。甚至有的怀里还揣着小刀子。
当时大多数的先生是站在旧的一面,尤其在中文系。在新文*动前,黄侃先生教骈文,上班就骂散文;姚永朴老先生教散文,上班就骂骈文。新文*动时,他们彼此不骂了,上班都骂白话文。俞平伯先生同我参加《新潮》杂志社,先生骂我们是叛徒。可是我们不怕作叛徒了,旧道德变成那个骗娶少女的死鬼牌位了!时代给我们一股新的劲儿,什么都不怕。辜鸿铭拖着辫子给我们上欧洲文学史。可是他哪里是讲文学史,上班就宣传他那保皇党的一套!他在上面讲,我们就在下面咬耳朵:
“他的皇帝同他的辫子一样,早就该斩草除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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