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芝田留梦记(2/2)
她来在我先,搀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婢坐在前列。我远远的在后排椅上坐了。不知她看见我没有,我只引领凝视着。
当乐声的乍歇,她已翩然而举,宛转而歌了。一时笑语的喧哗顿归于全寂,惟闻沉着悲凉的调子,进落自丹唇皓齿间,屡掷屡起,百折千回的绵延着。我屏息而听,觉得脸膈里的泥土气,渐渐跟着缥缈的音声袅荡为薄烟,为轻云了。心中既洞然无物,几忘了自己坐在那里,更不知坐得有多么久。不知怎的瞿然一惊,早已到了曲终人杳的时分;看见她扶着雏婢,傍着圃的西墙缓缓归去。
我也惘惘然走了罢!信步行去,出圃的东门,到了轿厅前,其时暂歇的秋雨,由萧疏而紧密,渐潺地倾注于承檐外,且泛滥于厅的门道间的院落里。雨丝穿落石隙,花花的作小圆的漩涡,那积潦之深可见了。
在此还邀得一瞬的逢迎,真是临歧的惠思啊。我看她似乎不便径跨过这积水的大院,问她要借油屐去吗。她点点头,笑了笑。我返身东行,向相荫书舍里,匆匆的取了一双屐,一把油纸伞。再回到厅前,她已远在大门外(想已等得不耐烦)。我想追及她。
惟见三五乘已下油碧帷的车子,素衣玄鬓的背影依依地隐没了。轮毂们老是溜溜的想打磨陀,又何其匆忙而讨厌呢。——我毕竟追及她。
左手搴着车帷,右手紧握她的手,幽抑地并坚决地说:“又要再见啦!”以下的话语被暗滋的泪给哽咽住了。泪何以不浪浪然流呢?想它又被什么给挡回去了。只有一味的凄黯,迎着秋风,冒着秋雨,十分的健在。
冰雪聪明的,每以苦笑掩她的悲恻。她垂着眼,嗫嚅着:“何必如此呢,以后还可以相见的。”我明知道她当我小孩子般看,调哄我呢;但是我不禁要重重的吻她的素手。
车骨碌,格辚辚的转动了,我目送她的渐远。
才过了几家门面,有一辆车打回头,其余的也都站住。又发生什么意外呢?我等着。
“您要的密渍木瓜,明儿我们那边人不得空,您派人来取罢。”一个从者扳着车帷这样说。
“这样办也好。你们门牌几号?”
他掏出一张黯旧的名片,我瞟了一眼,是“□街五十一号康□□铺”。以外忘了,且全忘了。
无厌无疲的夜雨在窗外枯桐的枝叶上又潇潇了。高楼的枕上有人乍反侧着,重衾薄如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