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2)
多铎闻言差点呛着,继而哈哈大笑道:“你以为爷是蒙古人,住毡包喝奶酒吧?”
钱昭被他笑得赧然,一张粉脸顿时红了大半,不由心想,辽东盛产毛皮人参,难道满人都是狩猎采参为业?
多铎心中得意,暗想,总算有你不知道的,瞧她双颊红扑扑的模样,又觉得分外可爱,便抿了口酒道:“我八旗下人,出则兵入则民,平时耕猎,战时征调,放牧的倒是鲜少。不过,爷家里牛羊不多,几百头还是有的,够你吃了。”
原来他们也一样耕田务农!以前瞧满洲男子个个面带煞气,凶悍异常,还以为食肉成性,故而与中原人不同。钱昭听他语中调侃,脸上红晕未消,却抿着唇道:“出则兵入则民,哼,我瞧是闲时民,战时盗,粮谷不够吃了,毛皮穿得不舒服了,就外出劫掠一番,以充仓廪。”
钱昭的一张嘴,刻薄起来,圣人也要难堪,且从来实话最让人听不下,多铎当即黑了一张脸。她睨着他冷笑道:“怎么,恼了?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可不必引以为耻。”
谁知她真心实意的一番冷嘲热讽,倒让他茅塞顿开,洒然笑道:“说得是。大明国也叫爷们给窃了,这贼做得够风光!”
钱昭“哼”了一声,心中很不舒坦,但不得不承认实情如此,大明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不容辩驳。
多铎见她哑口无言,也不想太过刺激她,于是道:“跟你说说辽东的风物吧。关外天冷得早,冬季漫长,大冷天出个门,呵出的热气能在自个的眉毛眼睫上结一层冰渣,爷最爱这时候拉拔人马去打围,因为天寒,野兽的毛皮格外丰厚。林子里积雪齐腰深,马蹄一踏下去,半天拔不出来,所以最方便是在两脚绑上桦皮做的滑雪板,遇上缓坡,拿棍子一撑就滑得飞快。”
“那行李辎重放哪?”钱昭很快被他所说的情景吸引,不无担心好奇地问,“林子深了猛兽也多,不骑马遇到危险怎么办?”
多铎笑答道:“马虽然不好骑,但能拉扒犁,行李都放扒犁上。打围的时候,带着猎犬猎鹰,手里有火铳弓箭,还怕什么猛兽。老虎豹子熊瞎子,爷不知遇到过多少,也没见受丁点伤。嘿,野兽哪有人危险,爷身上的伤口都是战场上得的。”
钱昭与他同床共枕数月,自然知道他除了胳膊和肩膀上几道小伤痕,全身上下皮光肉滑,唯一看起来有些威胁的伤口还是她给他留下的“纪念”,不由心道,他这种自小尊贵的人,上了战场自然有亲兵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哪里有许多以身涉险的境况。于是腹诽了几句,道:“王爷可真是身经百战呢!”
多铎没留意她话里带的些许讥讽意味,挑眉道:“百战吧,那要看怎么算。那种抡刀冲杀一阵就算的,当然远远不止几百了;要是只数旷日持久的大战役,倒也没那么多。嘿,少年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天聪五年,我八旗与明军于大凌河会战,爷追败兵至锦州城下,没留心被根流矢迫得坠马,差点就交代在那儿,幸好后来夺了匹马逃回来。”
从那以后,就惜命了吧。她暗想。“天聪五年?那是什么时候?”
多铎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回道:“大概是你们大明崇祯四年八月吧。”
“啊,那时候我刚出生……”钱昭是崇祯四年七月生的。
多铎心想,对啊,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过了年,刚虚岁十六。他怔愣了片刻,问道:“你生辰是什么时日?”
钱昭垂眸不答,却道:“说说你们与大明在辽东的战事吧。”在她出生之前,大明与建虏就在辽东打了几十年,所控制的疆土却越打越小,无数的钱粮填入了无底洞,一个个名臣名将,或死或降。她想知道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望着她黯淡的双眸,多铎似乎能够明白她的好奇与不解,于是将他所经历的战阵向她娓娓道出。钱昭只是静静地听,偶尔问询一两句。多铎说完松锦之战,最后道:“在关外,明军似乎还没那么无药可救。”
钱昭知道他瞧不起福唐鲁桂等诸藩,摇了摇头,微笑着道:“蒙元铁骑,曾经横扫天下,也不过百年,便狼狈不堪地被一个贫苦农户出身的汉人逐出中原。后来,那个汉人的儿子率部五次北征,打得那些黄金家族的子孙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从此不敢入长城一步。”她望着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个汉人与他的儿子,便是大明的□□与成祖皇帝。”
多铎并未详读明史,所知不过尔尔,听她说起这段,才想起疲弱不堪的大明也曾有过这般无敌勇武。
“不过……”钱昭用多铎的杯子给自己斟了盅酒,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脸庞便烧了起来,“不过,大明到今日,也许是宿命。”从洪武永乐至今两百多年,大明一直停滞不前。想起爹曾一边用扇骨敲着桌面,一边忿恨而无奈地评论:死气沉沉,唯一热闹的是党争。那时的她并不认同,只认为刘瑾、王振、魏忠贤之流祸害了朝政。但是一而再再而三,总有这样的乌云遮住了大明的光芒,一切归咎于阉患,然而阉患过去了,却仍旧退回原地。
多铎望着她因微熏而嫣红的双颊,心头一热,探出一臂将她揽过来。她没有挣扎,反而温驯得依入他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他低头吻在她带着微微笑意的唇角,却看见她迷离的双眸水雾盈盈,似乎就要落下泪来。这般模样,仿佛在他心头拧了一下,那团刚才还腾腾上窜的火却也因此扑地熄灭,于是拉过被子盖住两人,相拥而卧。
正月剩下的日子,多铎几乎都用在了带着钱昭在京城内外四处游玩上。从东城到西城,从龙华寺到卢沟桥,全都慢悠悠地游览过去,逛到正阳门附近,还在一间茶楼闲坐了半日。
钱昭在那儿依然凭窗而坐,怔怔地望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到钱旭出了家门,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孩童,在街边玩耍。没过多久,钱旭似乎与一个孩子起了争执,争执演化成推搡,推搡又激化成殴斗,终于在青砖地上滚成一团。之后大约是钱旭占了上风,那孩子哭着跑回家去寻父母告状。
钱旭随后受到了自家家长的斥责,低着头眼角带泪,满脸不服。那个大约便是他养父的男子半跪下,给他抹了泪,将他抱了起来。钱旭,不,如今的小继年,就趴在父亲肩头,放声大哭。
看到这,钱昭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仿佛千斤重担消泯于无形。
多铎到燕京,过了元旦,勉强算是第三个年头了,可惜大多时候奔波在外,对于京城的一些名胜也没仔细逛过,这些天陪着钱昭,倒也很是得趣。只是过几天就要出征,而他还没跟她说。
近段日子,钱昭温顺了许多,甚至待他还有些体贴,让他怎能不喜。可就因为如此,才越发舍不得。如果不是塞外苦寒,行军又极累,真想带了她一起。他暗叹一声,搂了身边的人,心道,这次回来就把她纳了吧,也许她会给他生个娃,俊俏得像那个孩子一般……
“到了。”马车停下来,钱昭先掀起帘子钻了出去。
他紧随其后,见到的景致却多少让他有些失望。赶了几十里来此游玩,这瓮山,也未免太萧瑟了吧。与其说是山,还不如说是个土丘,也没什么草木,积雪只盖了山顶,之下便露出红色的泥土。
瓮山西南有一个湖,名曰西湖,听说水色秀美,酷似江南。只可惜这时节只瞅得见冰景,水光是半点瞧不着。多铎有些败兴,不过见钱昭试探着踏上冰面,便悄悄地跟在后头,把冰凉的五根手指往她脸上按去,惹得她“啊”一声尖叫,恼怒地捶他肩膀,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时局,游人稀少。
齐布琛在旁提醒道:“王爷小心,这冰面冻得不结实。”燕京不比辽东,过了正月,天气便日渐转暖。
额尔德克却指着远处的几个人影,道:“王爷,您瞧那是谁?”
多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了半响后,高兴地道:“是达春。走,瞧瞧他在干什么。”
待他们走近了,便瞧清楚那达春所在的地方,冰面被打了三四尺宽的一个大洞,露出水面来,旁边搁着几支钓竿。
达春看清楚来人,便撇下渔具,带着随从迎上来请安。他们走得小心翼翼,到了近前,便利落地打了个千。
“免了吧。”多铎指着鱼篓笑问道,“今儿收获怎么样?”
达春抹了把脸,笑回道:“回王爷话,钓着了五六尾,不过都不大,最大的也就两斤上下。只是天不够寒,捞上来冻得不快。”
多铎似乎十分喜欢那达春,拍了拍他的肩,兴致勃勃地与他聊了起来。
钱昭望着那日光下水雾升腾的冰窟窿,眯了眯眼,便鬼使神差地向它走去。
等多铎发现,她已经距那冰洞不到一丈。看着她的背影,他好似被兜头淋了桶冰水,从顶心一直寒到脚底,当即厉喝道:“钱昭,你再往前一步试试看!”
她闻声,回头朝他嫣然一笑,扯松了颈中绊带,那鸦青色的大氅便随着她向前的步子滑落,堆在她身后的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