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_时间篡改的记忆(2/2)
除了陆路,还有水路。几年前随着上海作家陈丹燕老师重访上海和平饭店,令我十分惊讶的是,和平饭店的改建工程,直至2008年才真正拆除了每间套房的行李间。那还是轮船时代的象征,旅客出门需要携带比如今的飞行时代多得多的随身行李,饭店不得不在客房内特辟一间储藏室。它似乎象征着许多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旧时日常,殊不知它的真正告别距离当下的时间也并没有太远。
肇嘉浜没有浜、打浦桥没有桥,蒲汇塘借道穆家港再入龙华,我们父母那一辈才目击的更改,这便是时间的纹理。平面而言总是不起眼的当下,透开来随便一瞥都是百年。记忆的不可靠令集体的凝望和追缅仿佛并非事关历史本身的存在,而是历史之于我的存在;令对于城市时间的凭吊也并非事关岁月的感哀,而是沧桑之于我们的薄情。
“沧桑”,就是原来是海的地方变成了桑园。通俗点讲是无常,但也可以理解为大自然的变化,其实那就是“常”。人们口中所谓无常的“无”,是人的想法。甚至连人的“意志”都不是,就只是“意见”。(这对我不利,所以我觉得我的“常”被打破了。)所以所谓人间正道,就是把这个私人的“常”还给流动的世界。你抓不住它,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它、掌握过这种生命秩序。
前几年,我曾随着《新闻晨报》的记者重走工人新村。走过小闸镇的时候,我十分感伤。我写过许多小说,关于此地,关于田林,关于这有火车、有码头、有农地,也有火葬场的封闭地域,也有关于这里人的感情。这片地域看似可以通达四面八方,人们日日在望的都是向外的风景,事实囿于在地,它也能带领乡人完成完整的一生一世,不必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我非常喜欢小闸镇,因为我眼见它曾经来往过的船只,船舱里升起的炊烟。这样的景象,与我第一次和男朋友牵手走过桥面的景语相融在一起,无法割裂。然而如今它不再是一个码头,也不再是一条河道。它更像是一条亟待拓宽的马路,拥抱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情的钢铁汽车。我和我的朋友们站在青春里,还能看到道光年间的遗迹,看到装卸货物的劳动者。如今极目远眺,却只是昂贵的百货公司、汽车、商品房,或这些象征的忙碌兴建。“无常”也因此,不再是突如其来的死亡。无常就是历历在目的不息川流、炫目繁华。拿到世俗层面来讲,我们所失落的部分,可能是在于外部世界的好坏兴亡,与你是不是个用情的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看到记忆中一切坚固的东西、相信过的东西、美好的东西烟消云散,桃花源变成罗布泊,想想一世无愧于心,人生两袖清风,万般皆空。
“开发与草创的情景尚在眼前,转瞬却成了古都”。就连这样的演绎,也并不是地球新鲜事。在城市里做一个刻舟求剑人无疑是悲哀的。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生命时间作为尺度,丈量城市的兴衰,城市也不需要我们这样做。但在文学上、在艺术上,我们却可以以肉身的刻度来追索时间、追索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