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举杯邀明月(2/2)
“鸿鹤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也。”
宇文衍重复着这两句话,思索着其中的含义,鸿鹤早已直上云霄翱翔于苍穹,捕猎者却还在沼泽中搜索窥探。只听韦孝宽接着说:“达奚武和斛律光为两国名将,素知对方威名,也相惜相重。故而斛律光用寥寥数语就向达奚武转达了北路军已遭败绩的消息,齐军既无后顾之忧,达奚武军再孤军深入无异于送死。达奚武一看就明白其意,迅疾撤兵,才不致惨败。”
宇文衍点点头,心想这些老将军们还都是颇有古风啊。
韦孝宽喝了一大口茶继续说:“保定四年十月,晋公倾举国之兵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再次伐齐。此次兵分三路,北路少师杨标攻轵关,中路蜀国公尉迟迥攻洛阳,南路权景宜攻悬瓠。北路杨标轻敌冒进战败降齐,南路军无功撤军,且不去说。中路军则留下了著名的邙山之役,是役,云集了两国名臣良将之多,风云际会堪称一时之盛。我军这边参战的有齐王宇文宪、蜀国公尉迟迥、随国公普六茹忠、庸公王雄,齐军参战的有兰陵王高长恭、大将军斛律光、晋阳刺史段韶……”
“啊,邙山之役!”宇文衍立即想起了冯风的《兰陵王入阵曲》,这才了解著名的邙山之役竟是斛律光和高肃联袂主演的。
“这次战役中,高长恭只身突破我军围困洛阳重围的故事,想必陛下业已知晓。老夫只说那斛律光,我朝大将王雄极其骁勇,率军突入了斛律光的军阵,马快矛锐直取主帅。斛律光的卫队在慌乱中溃散,他本人则单骑走避,身上只剩了一张弓和一支箭。王雄渐渐追近,按矛不刺,他素知明月威名,更知武帝常叹无此人才,便企图生擒斛律光献与武帝,可得大功一件。谁知斛律光乃是故意放缓让王雄逼近,暗中已张弓搭箭,闻风辩声回身便是一箭。当时二人的坐骑仅有丈余之距,王雄待要躲闪,却已迟了,这一箭射进了他的面颊。王雄也不愧是一员猛将,原本该射入眉心的一箭险些被他避开了,虽重伤之余,仍抱住马颈全身而退。如此也可见斛律光的手段了得,知己知彼艺高胆大才敢诱对手迫近,确保一箭制敌。斛律光从小就精于骑射,素有‘落雕都督’的美称,就他这仅靠一箭反败为胜的本事,老夫就自愧弗如啊。邙山之役我朝中路大军也就在高长恭和斛律光两位英雄的出色表现中落败了……”
宇文衍悠然想象着征尘滚滚的战争场面,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将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呢?他还不曾亲眼见过,战胜的英雄一定立马横枪矗立在尸横遍野的血色残阳之中……
“晋公两度伐齐失败后,天和四年开始两国在宜阳汾北一带又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也就发生在老夫当时驻防的勋州及周边地区。错中复杂犬牙交错的战况经过老夫就不细说了,总之在汾水会战中,老夫的三万步骑是被明月老弟结结实实漂漂亮亮地击溃了,那真是溃不成军啊。”韦孝宽神态和语气中居然全无对战败的痛悔懊丧之意,而是带着微笑,仿佛站在胜利者那边,在为胜利击节叫好似的。
“恕后生斗胆插言!”忽然,站在凉亭石阶之下的长孙晟大声道。
宇文衍惊讶地看着他,问道:“有何话说?”
只听长孙晟朗声道:“汾水之败实非老将军之过,纯系晋公护的战略错误所致!虽然历时十数月的拉锯之后我军占领了宜阳,却丢失了汾北大片领土,根本得不偿失。齐王受命进军宜阳之初,老将军就曾上书晋公,说明了宜阳为轻,汾北为重,一城一池之地争之无益,不如在华谷、长秋一带筑城固守汾北。可晋公却说老将军子孙虽多,却不满一百,在汾北筑城,派谁去守……”
“不要替老夫诿过饰非!”韦孝宽看也没看亭下的长孙晟就喝止了他的话,“战略之误并不能掩盖战术之失,斛律光之所以常胜不败,并非都建立在对手战略错误的基础上。他的战术始终都是以正合,以奇胜,高深莫测。败于其手下的又何止是老夫一人,齐王宪、陈王纯也都是百战之将,深通兵法,也均败于他手,斛律明月的高明与强大,乃是不容置疑的!”
宇文衍看了看亭下哑口无言的长孙晟,便转移话题的重点,问道:“据说我祖武帝也极其欣赏斛律光,老将军当时为何不游说于他,劝其弃暗投明,非要设计将其杀害呢?”
韦孝宽的神色为之一沉,叹道:“陛下是在责怪老夫口口声声惺惺相惜,却对他如此毒辣施计陷害……唉!明月的人品便真这当空的明月一般,高洁无私忠贞不二,去劝其背主,无异于在当面羞辱他。对这样的对手,老夫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战场上将其击破斩于马下,这也是老夫能给他的最高尊崇。只可惜,老夫没能做到,我朝也再无更多的时间和军力让老夫去做到……但做为老夫最尊重的对手,他必须死……”
说到最后,韦孝宽的声音竟带着哽咽,宇文衍呆住了,他没能完全听懂韦孝宽的话,但并非完全不懂。这种战场上立场无法调和的对手,能给对方最大的尊重似乎也只能是拼尽全力治对方于死地,或者被对方治死。
韦孝宽叹息着继续说:“斛律光被齐后主诛戮的消息传来,前线三军欢呼雀跃,武帝如获至宝大赦天下。老夫和军士们喝了很多酒,是武帝御赐的庆功酒,但每一杯也都是祭奠斛律明月亡灵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