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人各由命(2/2)
癞九倒还识些礼数,躬身唱了个大喏道,「还要请鲍老爷明示。」木清流用力吸了口茶的香气,让味道在喉咙里抖一抖才开口,他决定赌一把。「倪先帮耐牵起个头啘,丙午年九月十一时,闻莺阁,沈永裕。耐手浪格珠宝还勿曾脱掉,哪能就已经记不清楚了?」
癞九顿了顿,显是被木清流的话打中了要害,但还是不落痕迹的稳住,答「鲍老爷明鉴,那一日整夜到小人皆躲在房间里吃酒,并勿曾踏出大门半步。」木清流皱了皱眉头,他只知道癞九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一问一答下来,反倒觉得这厮竟似学过点礼数。倒衬得自己俗了。咄咄相逼,木清流将茶盅轻轻置到茶几上,「是倪的眼睛勿好,偏偏生啥也勿曾看见,倒独看见至俚,窜到了耐的这间房子里嚜。」他边说边望定癞九。
癞九脸上略有些尴尬,但居然还笑得出来,「鲍老爷话讲到这个份上,小人的心里也添了些不明不白。勿知道鲍老爷口中的那一个『俚』,却究竟是哪一个?」木清流伸手比着茶几略高几寸的样子,手指微微划拉了一下。癞九陪着脸笑着抬起头来看木清流比划完,脸上的笑顿时比哭还难看,几是倒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子。木清流见癞九乱了方寸不禁有些得意,觉是打到了癞九的七寸。他换了个小盅满斟了茶笑笑,「倪只想听耐,讲一讲。」
癞九兀自犹豫,木清流倒也不催,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茶,直喝掉七八分才悠悠道,「不讲话倒也像似桩本事啘。不过倪也成听得人家讲,窝赃之罪也算是犯至个法?。珠宝落了哉耐的手上厢,故歇勿要讲耐勿曾落得半分干系;便是要欺瞒至讲,统统教赖作耐头上嚜,耐阿是有话好讲的啘?」癞九闻言,躬身作揖,仿是下定了决心。「不晓得鲍老爷要有啥吩咐?」
木清流左手摸摸鼻子,打了个哈欠,另一手摆弄起桌上的茶壶来。几个来去,他已明白癞九这人不简单,听谈吐并不像在同一个市侩无赖讲价,反而似在同一介读书人计究。不过幸好他还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一威三吓的,要解决也不太难。生意场上凡是谈价都有个门道,「后开口为强」,该说的已经挑明,现在他决计不能做任何反应,要由得癞九去猜,比谁更耐不住。癞九良久果然长叹出一口气,苦笑道「鲍老爷,俚小鬼孓然一生,孤苦无依,耐勿要为难俚。……俚从小见得一口灰牙,乳名便唤作了『灰哥儿』。」
木清流拿手指轻轻扣着茶几,胜券稳操。「『灰哥儿』。喏,」他故意顿了顿,「沈家公子是个秀才老爷,有功名在身。勿管啥人偷至俚,皆是犯至了大案,小鬼留在此里厢也是个麻烦。乏如倪顺水推舟作至个人情,倪要带俚走至啘。勿晓得耐,意下如何?」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癞九既是无赖,说来讲去,还是为了讨钱。癞九腰背还在那躬着,只是抬起头来苦丧着脸赔笑道,「鲍老爷——,灰哥儿自幼追随小人,小人亦将俚视同己出,老来还要望俚送终。鲍老爷轻飘飘一句闲话便拿人要去哉,倪又如何敢讲一个『勿』字?」
木清流心里头嗤笑了一下,只伸出两根指头,「廿两雪花银,耐看阿够?」「鲍老爷讲笑话哉,小鬼俚留至鲍老爷此里,不过是张口吃饭、伸手着衣,凭添烦恼,又哪里能值得介多银子?可惜,俚要是留在小人此里,」癞九反而涎起脸来,张开五指,正反各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开价纹银一百两,「在倪的地方、做倪的生意,聚少成多、一年下哉来……可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嚜。」木清流鼻孔里出气,掂着小茶盅在手里把玩,似是自言自语,「可惜哉,偷盗介个事嘴巴上讲讲嚜,也不过五十贯、杖六十、徒一年而已。不过要真正是落实了官司,俚介个小鬼挨过这六十杖刑还有勿有性命在身,倪倒也打不起这个包票。」
木清流讲的是大明律,清律如何他没搞清楚过。但显然癞九约莫是信了,神色徒的变了变。虽不搭话,木清流也知道这话已经起了作用。他也不是故意压价,只是怕见价就应了反让癞九这厮心头反悔,觉得卖亏了。灰哥儿这孩子年纪幼小、根骨颇佳,又有侠情;看偷摸的身手,人还机灵;最重要这孩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只需在癞九这里买了下来,亲自教训个十来年,就算成不了个专诸、曹沫;最最不济,也算为汉留栽培了一个后生人才。
只赢不输的一颗棋,当然值得一百两。但木清流仍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八十两的数目,说「耐看清爽啘,倪只出这个数目。」癞九一抬头看见木清流比划的数字,点了点头;木清流似乎看到他一瞬时不是嗤笑便是苦笑,或者两者兼。再看时癞九却受宠若惊作揖连连,「鲍老爷的话句句在理,小的谨记在心。却勿知鲍老爷介是要带灰哥儿去……?」
木清流一挥手欲起身走,「勿劳费心。只消记得:耐拿至银子后,俚小鬼的生死同耐,再无瓜葛。」癞九闻言沉吟。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也确实管不了那么许多。只得自慰说灰哥儿这孩子本来命硬,自己并非对他无恩无惠,只将来的吉凶祸福都再怪不到自己头上。全是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