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红蕖别馆(2/2)
灰哥儿吐了吐舌头松口气,又慌不迭的点头。九爷长夸自己过目不忘虽有些虚空托大,但听下一遍来总也能背得**不离。这是入师门后的第一桩功课,自当抖开浑身解数落力记下。木清流背过身去,一边朝里踱步一边念得缓慢,声音也压得低了;但似乎并非是惧人听到,只是习惯成了自然。
「一举红花大令下,满堂哥弟廷根芽。今出开山非戏耍,犹如金殿领黄麻。只为满清兴人马,无端抢我大中华。扬州十日惨遭杀,嘉定三屠更可嗟。把我人民当牛马,视同奴隶毫不差。马蹄袖又加马褂,凉帽缀成马缨花。本藩闻言喉气哑,率同豪杰奔天涯。权借台湾来驻扎,金台山上饱风沙。今日结成香一把,胜似同胞共一家。万众一心往前杀,声摇三月起龙蛇。不怕满虏军威大,舍生忘死推倒他。还我江山才了罢,补天有术效神娲。人生总要归泉下,为国捐躯始足夸。战死沙场终有价,将军马上听琵琶。争回疆土功劳大,流芳千古永天涯。奋我精神秣我马,勇往直前莫呼嗟。」
木清流念完顿了一顿,「全都记得的嚜?」「唔。」灰哥儿含混的应着,只觉在心里多念一遍好一遍。等默背出八、九成了,才幡然省问,「记是记得。却不知介是?」「『金台山,开山令』。」木清流站在一只空鸟笼前,双手背在身后,灰哥儿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微微听到几下振翅的「扑扑」声,鸟笼的门刚巧被木清流的身子挡了。
「哦。」灰哥儿应道。那种答法讲不如不讲,他能听懂的不过是诸如「口诀」、「蔽密」之类潦草的回答,还能从中判别一下是否重要;「金台山开山令」就这么六个字,实在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心思全在被木清流档去的那半只鸟笼上,那笼门究竟是不是方才被木清流打开了;或者说,方才木清流是否放了一只鸟;以及,他为何放鸟。
正想着,冷不丁被木清流问道,「识得字嚜?」灰哥儿抬头方见着鸟笼后两三步的圆柱子撑着的是一进高屋,正是平日里能远远望着檐角的那栋。瓦很旧,似有些灰褐色,或许原是红墙绿瓦,但都看不清了。柱子勉强能算是红色的,久不漆了,有些剥离。堂前横着一块高匾,蓝底金字,蓝的有些灰沉,金色也暗得失色;但三个大字却苍雄有力,书的是「明远堂」。
「远」字笔划多很难识,灰哥儿认不得,只照着匾上认得的念了「月、日……明,明啥个堂?」木清流是随口问的,倒不想这小鬼竟真能识不少字。「明远堂。」他答着就想起癞九言词间那种既酸且傲又卑躬屈膝的劲道,嗤之以鼻,伊还真梦着自己能中秀才哩。
灰哥儿跟着那臭老头久了,多少也染着点那破脾性,还在那一遍遍的咀嚼,「唔。袁,——远。明远堂。」他摇头晃脑的重复着,像极了笼子里的八哥。木清流在他后脑轻敲一个栗子关照道,「等歇进去至,问耐啥、便答啥。头嚜也叩过了,耐就是倪入了门的弟子,耐阿晓得?」果是被这个栗子敲得回神了,小鬼头忙着点头哈腰的应和,「晓得的,师父。」
木清流横眼看着他,灰哥儿被他看得低头讪讪问,转口问道,「还有那『分我精神,是摸哪一个的马?』」「秣我马。」木清流随口答道,又觉得身为师父,则得有些释疑解惑的担待,便又解释道,「『砺兵秣马』的秣马。」居然连最后一句都背出了,小鬼还记得真快。灰哥儿应声眨了眨眼,木清流瞧着他的神情暗诽一记「鬼头鬼脑」。
却不妨多解释几句,「此诗为家师所作,言简意深、琅琅上口,为的便是能劳苦百姓都能听得个明白,面对满虏时,修我戈矛、同仇敌忾。」灰哥儿听得似懂非懂,依旧是点着头,心里则盘算着师父的师父,那该是喊「太师父」还是喊「施主」。那小脑袋里的东西多半是靠道听途说或者弹词评话里来的,也不怎么搞得清为何和尚尼姑管人喊「施主」,喊太师父也是喊「师祖」。但一想到踏进这屋里将见个鸡皮鹤衣袂飘飘的神仙,灰哥儿立马有了十二分的精神。
灰哥儿吸一口气昂头挺胸的的跨进屋子堂,却立刻两脚生根似得再难往前迈出一步。他狐疑的眯起细眼,在脑中飞快的想着,但还是盘算不过来。屋里连带上自己,统共九人。零散散的在那里或坐或站,倒也差强不让这偌大的厅堂显得格外空虚。灰哥儿自知年小识浅,本忖是不曾见识过几个苏州的人物,可这一屋子人,他竟都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