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三点五点映山雨(2/2)
头一件东西的分量较沉,回声却是虚渺的,像是件轻薄宽广的大器,或许是个托盘。接着又有几件东西搁置在这个盘子里,每样安放的手势都一定很轻巧稳妥,几乎辨不出差别来。青年人蹙着眉,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墙上,终于等到了「叱嗡——」一声。
是一件大物放到了盘子上,有些分量、更是棱角分明的。不仅如此,它入盘的一瞬间,更触到盘中另一样小而实心的器具。两器相接的轻微撞击,出稍大的这记声响。错不了,只有金器相触,才似这般回声。
「纵是富贵,总不能件件俱是金器,」青年人想。却闻得身后极轻极微的一记擦响。薄瓷盖、薄瓷盏;有些清柔缓顿的回响,是喝剩的半盏子茶水。青年人明白这声响是商丘先生轻扣出来的,意思自是阻止自己再多探究。他悄声立回了商丘先生背后。若是这屋里还有旁人,必然只觉得烛光略泯了一泯,这青年人又把自己缩在光照不到的暗里,寻人不到。
这时,帘后传来老者「哈哈哈哈」四声笑,道「商丘老弟,不妨害的。」青年人闻言,知道老者是着意露一手听声辨位功夫给自己看,不由脸色微白。但念着自己本亦无心在随掌柜来赴这茶约中探得甚么玄机,又何惧老者会因此迁怒,当下释然。只着意的匀了匀呼吸,不想平白的显得带了怯意。
而他们身处品茶闻笙的这间高楼,有一名堂的。唤作「平乐坊」,是座上这位黑衫老者的私产。十年前他来时,看模样尚是个中年绅豪。浩荡荡的随行扶运一灵柩,身后的老妈子搂着个襁褓。半年运材、半年奠基、半年造楼,竟在这平遥城里弄出了幢比金井楼平白长了两尺的高楼来,一窗一棂,俱是南木。
昔前平遥最高之楼金井楼有三重檐歇,远近地里闻名,上得楼去,一眼便能看清半个平遥城。有诗赞,「纵目揽山秀于东南,提清流于西北。仰观烟云之变幻,俯临城市之繁华。」但自康熙六年建起了「平乐坊」,盛况一时无两;这金井楼,也不如从前这般热闹。「平乐坊」的旗招猎猎,店口悬着只绿地虹纹蚵蚾的模样极凶,是一间酒肆。
蚵蚾本是毒虫。那绿地虹纹的蚵蚾,更是极毒的毒物。挂在酒肆门前,是特来警示所沽之酒是极烈的,同红绿蚵蚾一般,寻常人是沾滴即倒。而特地标榜是极烈的酒,常也能暗示出,凡店里所沽的,是极好的酒。
一年中的有几日,西北风起的时候,不用踏上南街,只在奎星楼外便能闻到「平乐坊」的酒香。但若是平日里,即便是贴着「平乐坊」的店门缝上头,也嗅不出一丝的酒气来。多稀奇的一间酒肆,平日店门口连酒坛子都不多见一只。若要说常年闭门谢客恐没有个营生,一旦张罗起来,跑堂的又多如鱼贯。
久住平遥的人都见识过,「平乐坊」开业的那一天,主人家循俗拜了各家邻里,客随主便济济一堂。撇开城中人本是性喜慷慨,独这坊前的红绿蚵蚾招幌便引得人垂涎三尺,只等店主人的一声「请」字。无论是那日得幸入「平乐坊」的、或刚巧无因错过的,在这几年里无不将坊里的酒夸到天上有地上无。若有外乡经过不识趣要籍此争辩的,往往闹得言语相左、拳殴挺击,县衙里迄今仍有十几桩未了的人命官司,皆因于此。
但来如风雨、去似微尘。那日后「平乐坊」就这般骤然寂静下来,每日里双门紧闭、门可罗雀,连个清晨出门扫地的,都寻不着。若非隔不隔时日,午后常有位搂个细眉细眼女娃儿的老妈子,爱出来同人攀上几句,「平乐坊」就似整个的搬空了一般。这样子关了门经年,才突然有了第二趟的生意,一趟轰然全城的生意。
是日傍晚的时候,城外双林寺近左浩荡荡来了一列的马帮。仆仆风尘,驼的铃铛大而嘹亮,都快挂到了清官马踢胸的位置,却仍然一路疾驶冲到了凤仪门口。衣着鲜亮古怪,面相亦奇,半点不像是需要歇息的远来客。平遥人悍愚,远远的见了这般大的阵仗,竟无人疑心是响马来了。倒有不少愚男蠢妇错作是菩萨临世,当场一动不敢动的跪在了路边。
只有一人单身赶来凤仪门迎客,便是这位「平乐坊」的掌柜老爷。城中人有胆大的,抬起头亲眼见着那少年菩萨翻身下了坐骑,同掌柜的相互施礼。他整把一列人都引进酒肆里,关门掌灯、笙歌仙乐,这般热闹了三昼夜,最后原路送出城去。那日之后,传言纷起,「平乐坊」的招牌,就更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