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古龙小传(2/2)
初会古龙,也是唯一的乍逢,是我初出茅庐,为柏杨先生主编的《文艺年鉴》撰写武侠小说评论时。他以一袭轻便的夏衫,施然而来,带几分「不衫不履」的放犷,头肥,耳大,与当时我风迷的楚留香,简直无法系连在一起。去来匆匆,连通名寒暄都来不及,想来他也不会记得那个少年的我。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貌寝陋」的武侠宗师,以他顾盼炜如的神采,让我立刻想起中国文学史上最丑的作家——左思。左思以《三都赋》成名,但後世称许的多为《咏史诗》,有几人能正视《三都赋》的价值?古大侠以武侠名家,连一篇「像样」的咏史之作也没有,千百年後,还有谁会齿及?
古龙是我发愿作武侠研究的背後动力,唐文标则燃起我遍读武侠的冲劲。但面对奇儒,我感到惶惑不安。武侠研究,已经注定会是我後半生的志业了,然而,书海浩瀚,耳目所及有限,加以成心过重,类似奇儒的沧海遗珠,正不知道还有多少!「书有未曾经我读」,将是我未来谨铭心版的名言。奇儒,也是我拾起遗落的第一颗珠子。
奇儒(1959年生),本名李政贤,1985年开始投入武侠小说创作的行列,立刻以《蝉翼刀》一书,蜚声武坛。此时的武坛,在古龙开拓濡染之下,无论人物造型、情节结构、场景安排,均走向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就作品质素而言,古龙在武侠小说上的成就,明显逊於金庸;但如就其开创性与对作家的影响力而言,封笔甚早的金庸,就显然要瞠乎其後了。古龙生平绝技,在他侦探式的推理以及迅速变幻的场景,黄鹰在侦探推理上得古龙三昧,「大侠沈胜衣」系列及《天蚕变》诸书,深受读者欢迎;温瑞安的「萧秋水系列小说」,虽欲极力跳脱开古龙影响,强调侠气与正义,而且在行文风格上,如诗如画,颇有诗侠的意趣;但场景、结构,甚至是精短而矫捷的段落,还是不脱古龙风味。大抵而言,古龙风格,为後学取径处甚多,诸家各取一隅,变化相生,皆有可观。在此,古龙以密集方式塑造偶像人物的「类广告」笔法,也在黄鹰的沈胜衣、温瑞安的萧秋水身上再现,温瑞安在近几年来,不遗馀力地推扬少年名作「四大名捕」(无情、铁手、冷血、追命),更几乎就是「武侠广告」。奇儒创作时期,略晚於黄、温二人,除了承袭古龙风格,於推理得其七分(紧凑度不够,理路也略见瑕疵)外,整体场景的跳荡腾跃、变幻莫测,也展现出相当功力。同时,奇儒也很明显地饶有温瑞安的诗情画意(据奇儒所言,他未曾看过温瑞安的小说,如是,两位名家,居然在创作上同一轨辙,一方面固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一方面也可见武侠小说已面临窘境,诸家正尽其所能,戮力开展中。此二位作家取径的相似,颇可深论),例如在他的第一部成名作《蝉翼刀》(此书曾由中视改编为周日八点档连续剧)中,奇儒在插叙天蚕丝、蝉翼刀、红玉双剑前代恩怨情仇的一大段落中,以非常细腻的「文艺式」笔调,藉三个不同的视角,融抒情与叙事为一格,「蝉翼为刀,刀锋所过,如丝、如线、如痕、如隐」,而笔锋所流,也果真「如纱、如雾、如诗、如梦」,在朦胧隐约之中,「想」、「思」之情网,无边无际,缠mian悱测、哀惋动人处有如宋词长调,其中类似「伊人水瞳眸子,早已无语深情相锁;嘴角一弧淡抹笑意,直是告诉他,便是生死人间,只要梦魂依旧,那又如何」、「泪眼模糊这世界,全然变形。对方的痛楚,率引自己忍不住的难受;一放纵,轰然倒在美丽的过去」、「从九月枫红西湖,开始流转五年情恩」等浓稠宛转的情语、韵语,俯仰可拾。在武侠小说阳刚粗豪、质木少文的世界中,环鬓绰约,摇曳生姿,直教人为之惊豔。尽管,这不免有点卖弄文彩,但却偏能吻合人物的思想与性格,究属难得。武侠小说原就是文纳众体的一种小说类型,可以有金庸的高华豔丽,可以有古龙的直捷仆实,自然也应有奇儒的温柔婉约。
我相信,至少奇儒可以走出属於自己的一种风格!
从《蝉翼刀》一举成名(遗憾我的疏略)後,奇儒一共陆续创作了十三部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奇儒塑造了苏小魂此一新的英雄人物。苏小魂没有李寻欢的愁思哀怨,不如楚留香的风liu倜傥,不如陆小凤的无拘潇洒,甚至,「塌鼻子,小眼睛」,也实在貌不惊人,但是,却十足具备了所有侠客应具备的特点,机智精敏、急公好义、武艺高强,皆不在话下。就单一人物的塑造而言,苏小魂较缺乏生动而深刻的描绘,这是颇大的缺憾,而且,奇儒分心形塑了过多的次要角色,如北斗、潜龙、俞傲、大悲和尚等,也分散了苏小魂的魅力;不过,苏小魂上续了前代天蚕丝、红玉双剑、蝉翼刀的情仇,下开了苏佛儿、魏尘绝、李吓天、谈笑、王王石,乃至於百年之後的诸多英侠,苏小魂始终都是一条主线,隐隐约约地贯串其中,使奇儒的江湖世界,充满了历史感,这与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和古龙不时地在他的小说中提及沈浪、王怜花、李寻欢、小鱼儿的用意相同,有助於开拓专属自己的武林霸图。从这点看来,奇儒事实上是颇具野心的。然而,霸业未成,奇儒居然封刀了,这未免令人遗憾。十年封刀,奇儒东山复起,《凝风天下》能否接续完成?我相当期待。
十四部作品[1],说少不少,但事实上也还不足以展示出一个作家的真正能耐(金庸虽也不过十四部,但长篇巨构,气魄宏伟,自当别论),但是,奇儒是颇具潜力的。奇儒让我惊豔之处,在於他的「武」。
武侠小说既然以武为名,自然不能不於武上深浓著墨。在整个武侠小说发展历史上,金庸是「武学文艺化」的完成者,他以文学的想像,营造了一个缤纷多姿的「武艺世界」,「黯然消魂」之後,武功可以与文学结合,而不必如前辈名家之受拘於实际的武术;古龙於此更进一筹,索性摆脱武打的场面,从「无招胜有招」,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将剑道与人道系联为一。武功写到此处,可谓至矣尽矣,足令名家束手了。这也形成了一种压力与限制,新兴的作家,能否在前辈的阴影下,重新开创另一番武学的天地,事实上就是最艰钜的考验。
武学如何在小说中开展出新境界?这是非常有趣的问题。在此,古龙的约束力比想像中要来大得多;因为,古龙根本就企图用「无招」以颠覆旧有的武侠世界。一旦招数皆已「无」去,所有更张,似乎皆成多此一举。古龙在描述武器上,完全采取素朴的方式,越平淡越无奇,越能展示出高深的武功,以《多情剑客无情剑》为例,阿飞的剑,只是一把钝剑;而李寻欢的飞刀,毫无足奇;龙凤金环固然名称耸动,却不过双环而已。古龙小说中,从不强调奇兵利器,「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是天机棍——一柄平凡的长棍。古龙重在写「人」,「人」才是天下最犀利的武器,在《七种武器》中,古龙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他的观点。这是古龙开创的一条路,但也只有古龙能走,「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任谁想要模仿,都难免「死在句下」。
近几年的名家,多半出於古龙,但又不愿受古龙羁限,大抵上也是挺受煎熬的。奇儒在这方面,倒颇能推陈出新,开创另一条「背反」古龙的路径——那就是在武功与武器上的更张。
当代名家中,温瑞安以武术「刚击道」自命,刻意摹写武打场面,融宗教(尤其是藏密)思想於武功;黄易取法司马翎,则冶佛教与道家之说於武学之炉,甚至汇入东洋「魔道」观念,显然都是针对「武」字而开辟的新手法,将武学与哲理融合为一,成果相当可观。实际上,奇儒才是这番「武学哲学化」的先驱者,从《蝉翼刀》开始,奇儒就刻意以他自己所学所好的佛、道思想,大量转移於新的武学诠释,苏小魂精擅的「大势至无相般若波罗密神功」,巧妙地将佛学与老庄结合为一,令读者眼界大开。黄易算是新出的名家,温瑞安创作虽早於奇儒,但别立蹊径,则在奇儒之後;这三位作家有无重叠影响,孰优孰逊,颇难判断,但至少英雄所见略同,这也可看出新一代作家的努力趋向。然而,奇儒的开展性,由於得力於他自身对佛学的信仰,却显得格外有意义。
奇儒是佛教「佛乘宗」的第三代传人,佛学思想的造诣,在武侠小说作家中是很难一见的。佛学要义精深,不易一一陈说,然「慈悲为怀」,则是人所共知的。「慈悲」二字,置身於武侠之中,颇见牴迕,毕竟,武侠小说最後的裁断,还是一个「武」字;尽管佛家可以有「除魔卫道」之说自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血腥杀戮之气过浓,还是难免有违清净慈悲之旨。相信这是奇儒自身极大的矛盾。
奇儒花费颇多的心力在武器的设计上,若干武器,简直新颖别致得令人匪夷所思,蝉翼刀、天蝉丝,固然均见特色,不落前人窠臼;而像谈笑的「卧刀」、杜三剑那柄随时可以「拼装」的「怪剑」,以及潘雪楼那布满孔隙、可拆可组的「凌峰断云刀」,更是想像瑰奇,魅力十足。俗话说,「宝剑赠英雄」,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吕布的方天画戟、张飞的丈八蛇矛,早已成为英雄的象徵了;奇儒回复此一传统的蹊径,个人觉得是一桩相当成功的尝试。但,显然这并非极致。以奇儒精心结撰的唐门暗器「观音泪」而言,「观音有泪,泪众生苦」,其施用主在「慈悲」(奇儒引《大智度论》加以阐释,意谓观音「利生念切,报恩意重」,故「忧喜苦乐利衰称讥」等「八风」难动,无奈「恒心心为第九种风所摇撼」,第九种风即「慈悲」),然而,以一暗器(唐门以用毒知名,已是武侠小说的不易模式),如何能承载起如许之慈悲?「佳兵不祥」,古有名训,奇儒自谓「武侠凶杀之意太重,有违佛法慈悲之念」,因此封笔十年,不再续写,正因心中矛盾无法疏理。
十年间,奇儒一心向佛,弘扬佛乘,封刀绝笔,於此关窍,似是了然了。因此,一个新出的旧名,以圆融的佛性智慧、更臻凝鍊的文笔,重新架构了他武侠小说的世界——这就是他的《凝风天下》。
这一世界,处处是佛家悲悯的情怀,处处是对现世圆融的观照,而又处处装点出诗情画意;以禅学论武,以禅意抒文,更以人文与自然的水*融,寄寓著他的理想。《凝风天下》是武侠小说前所未见的「环保小说」,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佛家说「众生平等」,自然亦是一「生」,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一大慈悲。《凝风天下》中龚天下三次现身,无论在诗雨如绵的江南、北冥极地的冰原、狂沙如卷的大漠,都透显出如一的特质,作者藉著龚天下与狗、熊、骆驼的无比亲腻,喻示著人文与自然的和谐与互惠,一如温温泉流,湿暖著读者的心灵。「龚天下」者,「恭天下」也,尊重天下众生也。人世之纷扰无定,以强陵弱,无非皆自视其高,卑视众生;而人类之蓄意任情,毁侮自然,戕夺万生,岂非也是自以为「万物之灵」?一个「恭」字,足以将自己拉至与众生、万物平等的地位,如此尚何忮何求,尚有何纷纷扰扰?「观音有泪,泪众生苦」,《凝风天下》,是观音之泪,也是奇儒佛心与慈悲心的更上一层楼。
「龚天下」是武侠人物中未曾创造过的奇人,奇儒如果能擅於掌握此一「慈悲」的特点,纵笔挥洒,以更集中的笔力,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以更清晰显朗的笔致,烘托出佛学的精义(早期的小说虽说佛理,但往往直引原文,未能阐释明白,颇为可惜),料想也将有武侠小说从所未有的奇事。
如是,奇儒,将如他的名字之「奇」,为武侠小说打开新的局面!
原载1999.4.1t;2日《中央日报》副刊,5.27日重新修订於说剑斋
[1]奇儒的作品,据《佛乘月刊》王新君小姐惠赐的资料,细目如下:《蝉翼刀》(1985);《大手印》、《圣剑飞鹰》、《快意江湖》(1986);《谈笑出刀》、
《大悲咒》(1987);《宗师大舞》、《砍向达摩的一刀》、《武出一片天地》、
《帝王绝学》、《大侠的刀砍向大侠》、《柳帝王》(1988);《武林帝王》(1989);《扣剑独笑》(1990),共十四部。《凝风天下》则是目前新创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