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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任何人也没有权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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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们俩都很在乎佩弦。只是你们的方式不同,脑子里想的东西也不一样。但我觉得没有谁对谁错。”赵蕤同时拍了拍我们俩的胳膊,“吵完打完,还是好兄弟呀。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你们能见到是多么不容易,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要永远分开呢?”

蒲云默默走到我身后,帮我拍了拍背上的灰。

“不过我是没想到,佩韦现在连蒲云都打不过了。”阿华挠了挠脑袋,笑了。

“哪有,蒲云打架本来就很强啊,他这次都没使出绝招呢!”

“啊,大哥,你可不许说出来哦!”他一惊,从我背后钻了回来。他的绝招就是咬人,以前百试百灵。不过我们现在大了,他估计不会再用了。

“其实他让着我呢。都没还手。”他皱皱眉头,看向我,“大哥要真想打我,我肯定打不过喽。想想他那一记锁喉,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准确、及时、完美。”

我以前真这么厉害?

“所以你想想嘛,佩弦被人铲了,柯柯追着那个人打,他哪里不在乎佩弦了?那是他亲弟弟呀。”赵蕤说着,伸出手刮了刮蒲云的鼻子。

“对不起,大哥。我不该打你的。我一觉得你刚刚说的话不合我的心意,就特别想动手。弦哥对我很重要,我一直默默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了吧。对不起,你们俩才是兄弟。你有你的想法,我应该尊重你才是,毕竟你们俩是一起生活的。其实,我挺嫉妒你的,嫉妒你有个这么好的弟弟。他不在了以后,有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把你当成他,希望你变成他的样子,用你来代替他。这不对,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我没说话,和他抱了抱。

“不过,柯柯,你真的不喜欢足球吗?我觉得咱们过去一年里在球队呆得很开心呀。赢了比赛,教练夸奖我们的时候,你和大家笑得一样高兴呀。跟米乐还有芮阳一起努力防守时,你也是斗志满满的。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大家都很喜欢你呀。”赵蕤又问道。

我低下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不是假的。我也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只要跟大家在一起就好了,我不在乎是踢足球还是打篮球。”

“好啦,今天哭了很长时间了,不许再哭了哦。男子汉大丈夫,再哭就刮鼻子了。”赵蕤揉了揉我的头发。

“其实你早点告诉我们就好了。我们一直都在呢。”阿华说,“不过你现在有这么多新朋友也好,毕竟我和蒲云不能经常在你身边了。”

“对不起,大哥,我收回之前说的话。我们俩和好如初吧。”看见我用力地点了头,蒲云的胆子也就大了些,“只是,我有点想弄明白,为什么你说没人有权利继承他的梦想?”

“就像你说的,没有谁能代替谁。弦弦始终是他自己。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想法来代替他的想法。他不在了,我们没法知道他的想法。他确实喜欢足球,但他也的确从没说过足球是他的梦想。就像我们小学一年级写作文,都会说自己想当科学家。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这个梦想了,我在三年级就放弃它了。或者说,它根本不是我的梦想,只是大家都这么写,我也就跟着写了。弦弦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他要做什么就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没人能知道人死了以后还有没有思想,有没有灵魂。可能根本没有吧。那些愿望都是自我安慰,或者是给自己找的一点动力。但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那种日本动漫里的热血励志,它离我们的生活很远。一个人离开了我,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离而获得什么动力。你懂吗?死亡是残酷的。现实生活中,牺牲一个人使另一个人奋发向上的故事恶心至极。我宁愿自己一事无成,做一个窝囊废,也不希望牺牲任何一个人让我‘觉醒’。生与死都无比沉重,不是能轻轻松松承担起来的。所以,我对这种话非常敏感。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踢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到球场,但我明白,我决不是为了实现弟弟的愿望。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是不平等的。活着的人享有生命的一切,死了的人什么都没有。应该给他一点安静,我们已经有他丢掉的一切了,别再为了自己这么吵吵嚷嚷的。因为,我们都没有死过,也不可能真正设想死了以后的事。”

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全都告诉他们,至少最为重要的一点我没有讲出来:我是毁掉弦弦的人,怎么可能有资格去继承他的梦想?我害了一个人,还说要为了他活得更好,那是多么恬不知耻的想法。其实,刚刚和蒲云争吵时,我或多或少把他当成了自己。我不许自己继承他的梦想,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认为蒲云没有这个权利了。就像他觉得他要追随弦弦,我也必须追随弦弦一样。我们做着完全相反的事,脑子里的思路倒是相似得很,都透露着一股强硬的执拗。

或许我说出来了。我确实承受不了人的生与死,何况这个人的离开与我直接相关。

“大哥,你说的我基本上明白了。但是,我还是不大同意。可以吗?”我点头了,蒲云把脑袋贴到我身上,“大哥,你听说过那句话吗,你为你的玫瑰付出了时间,它对你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我为弦哥付出了很多的时间和努力,我相信我在继承他的梦想,也相信他要是知道我为了赶上他而不断努力会很高兴,这真的有错吗?弦哥永远是我的目标呀。我明白你说的话,因为你也为他付出了时间,比我多很多的时间。但是弦哥他不只是你的弟弟,他也是我的朋友,他也为我付出过很多。因此,他对我来说也有独一无二的一部分。也许这确实是我的一点幻想,但它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弦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3]

说实话,蒲云,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可以梦到弦弦,羡慕你可以毫无顾虑地追逐弦弦的身影,羡慕你的手是这么干净,没有沾过他人的血。而我再也不可能像你这样了。过去犯下的错误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你想起了一句话,我也想起了一句话。“这一生既然已经完了,它就一钱不值。”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我相信,如果弦弦还活着,看到蒲云打进了至关重要的一球,肯定会为他高兴,即便是在我面前打进的。但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谁成功,谁进球,谁成为冠军,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4]

真的注定这样了吗?那我的生命呢?它注定无法洗去他人的血,注定干瘪而罪恶,只要我还有良心。它也是一钱不值的吧,但我还不能丢开它。

“佩韦,你又在发呆了。别胡思乱想呀。”阿华摇了摇我,“你这个人总是想太多。”

“阿华,你别这么说。不是想得多不多的问题。”赵蕤搂住我的肩膀,“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不要这么坚定、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信,只有正常、积极、幸福才是有用的。受苦可能和幸福一样对人有利呢。”[5]

也不知道他在神神叨叨什么。

“大哥,弦哥回不来了。我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你要好好的。如果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我以后就再也不踢球了。我发誓我能做到。这样你能开心一点吗?”

蒲云坚定而郑重其事的目光让我惭愧而害怕。从小到大,我都谨慎地期望过自己不要做一个嘲笑他人梦想的人。如今蒲云如此认真地对我说出这番话,我顿感自己又一次具有了改变他人生命轨迹的可能。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或许我仍然觉得,“继承弦弦的梦想”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知道蒲云喜欢弦弦,也喜欢足球,而我也喜欢看他在体育场上不断跌倒了又爬起来的身影,仿佛告诉每个人,只要一息尚存,一切就还有可能。我喜欢这种信念,羡慕蒲云能拥有它。我自己再怎么自暴自弃、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去干扰或搅乱别人坚定的信念。蒲云永远属于他自己,属于那颗干干净净、不肯低头的心。

我已经毁了自己和弦弦的生活,再不能毁其他人的了。

“蒲云,我自己说话也很刻薄。你应该生气的。我以后会尽量更温柔一点,尤其要对我最亲近的人温柔。你会赶上弦弦的,也能超越他的。今年要拿到冠军呀。我不知道弦弦会不会高兴,但你要是拿了冠军,我一定会高兴的。”

“大哥。”

“嗯?”

“有空的话,来我家玩吧。蕤哥和阿华也一起来。”

他挠了挠头,说想邀请我去已经很久了,没想到今天不请自来。但是太匆忙了,不能算数,下回得好好玩一次,不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答应了。现在或许该找个地方好好洗把脸,下午快过去了,晚上还得回学校考试呢。我得洗干净一点,让爸爸妈妈看不出来我下午经历了什么。尽管再怎么想清洗,有些东西也永远洗不掉了。他们三个把我送到了我家楼下,转身离去后,他们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下沉的夕阳里。他们走到阳光那边去了。而我呢?太阳落下以后,也只能慢慢走回属于我的那片黑暗里吧。

[1]托尔斯泰的这个故事见于《蒲宁回忆录》,那位年轻作家就是记载此事的蒲宁。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年—1910年),19世纪中期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政治思想家、哲学家,代表作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托尔斯泰出生于贵族家庭,在自己领地上作改革农奴制的尝试。1851~1854年在高加索军队中服役并开始写作。1854~1855年参加克里米亚战争。1855年11月到彼得堡进入文学界。1863~1869年托尔斯泰创作了长篇历史小说《战争与和平》。1873年~1877年他经12次修改,完成其第二部里程碑式巨著《安娜·卡列尼娜》。70年代末,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发生巨变,写成《忏悔录》(1879一1882)。1889~1899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复活》是他长期思想、艺术探索的总结。托尔斯泰晚年力求过简朴的平民生活,1910年10月从家中出走,11月7日病逝于一个小火车站,享年82岁。

[2]“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说什么继承他的梦想。我也是。”这句话改自加缪《局外人》第二部。原句为“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也是。”

《局外人》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中篇小说。小说形象地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关于“荒谬”的观念。由于人和世界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主人公因为没有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泣而被判死刑。通过塑造莫尔索这个行为惊世骇俗、言谈离经叛道的“局外人”形象,加缪充分揭示了这个世界的荒谬性及人与社会的对立状况。莫尔索的种种行为看似荒谬,不近人情,实则正是他用来抗击这个荒谬世界的武器。

[3]蒲云想起的话出自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

[4]柯柯想起的话出自萨特《墙》,在第二卷第3-4章出现过。“他人的血”出自波伏娃的小说《他人的血》。

[5]赵蕤这里的话化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里的论述。原文如下:“你们为什么这么坚定,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信,只有正常和积极的东西——总之,只有幸福才对人有利呢?对于什么有利什么不利,理智不会弄错吗?要知道,也许,人喜欢的不仅是幸福呢?也许,他也同样喜欢苦难呢?也许,受苦与幸福对他同样有利呢?”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1849年因牵涉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而被捕,并宣布于1849年11月16日执行死刑,但是在行刑之前的一刻被改判成了流放西伯利亚。在西伯利亚,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癫痫症时常发作。1854年他终于得到释放,但是要求必须在西伯利亚服役,直到1858年升为少尉后他才有自己的时间来思考与写作。这十年的经历让他开始反省自己,笃信宗教。186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返回圣彼得堡,次年发表了长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1864年他的第一任妻子和兄长相继逝世,他濒临破产,整个人陷入消沉之中。1866年他的代表作《罪与罚》出版,为作者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两年后,他完成了小说《白痴》。1872年完成了《群魔》,1880年他发表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是他最后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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