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米其的步鞋(2/2)
在外婆的门口有长长的土路,我和及及会趴在土路两旁的草丛里猛地跳出来吓唬干农活的大人们。阳光暖暖地贴在草丛上,有柔柔的青草香。外婆告诉我,这条路很长很长,我和及及是不能单独走的。我们会走失。我不明白,因为只有这样的一条路,回程和出发始终是相同的。
外婆有很漂亮的鱼尾纹,细细长长的,笑起来会陷下去,像长长的河,里面是透彻的河水。她会抱住我,让我伸手就能够到雨后滑在铁丝上的水珠,我把它们粘在手上,然后抹在外婆的脸上。因为及及说雨水是天仙流下的泪。
外婆,抹上这些你就可以年轻了。有好大的力气。可以带我去看路的尽头是什么。外婆*我的额头,说:拉比,外婆走不动了,但你看外婆还能把你抱起来,等你长大了。自己就可以走出去看了。
傍晚,我爬上和及及家相隔的墙上大声叫及及,然后摘下她家墙根旁枣树上的青枣吃。及及搬过木梯爬上来,坐在我旁边。
拉比,你又吃我们家枣。
我还给你吃了我外婆种的西红柿呢。
及及从我的手里拿过几个枣吃。我晃着腿说:及及,你说我们得多大才能从这条路走到尽头啊。
25岁吧。
外婆告诉我爸爸就是那么大的时候走的,可他却再也没回来。
你会去找他吗?
不知道,但外婆说至少我们总会走出去的。
那是大人走的路,拉比。等我们走回来的时候还会像这样吗?
我不知道,总之我是不能忘记这些的。
天空的云朵淡淡的,前一分钟却是浓郁的。一些劫数是我们年轻时的烙印,在梦魇时疼痛,在生存时是标志。表征着一直在努力长大,却无以掌控。就像每年一季过后,油菜花凋谢,红眼睛的兔子在冬天到来前做柔软的窝,草莓红到尽头然后烂进土地,雨水冲塌土路的斜坡。我们总会从一样看到另一样,从一季蔓延到另一季,心灵开始习惯这些童年里的破损,不在执着完整。生存就是迷信于你的耳闻目睹,不再荒废精力痴心妄想。
十三岁的时候,我到了一个城市。这里有我的父母,却没有外婆,及及和开地灿烂的油菜花。这里有许多的路,像体内的血管,有很多很多的生命流动在里面,他们没有锄头,没有木桶,没有扁担。他们穿这样那样的衣服却满头大汗他们穿闪亮亮的鞋子却总有灰尘。有时候我站在一个站台不知道该怎么走。我记得住车的编号,记得住路的名字却记不住自己的双脚。我从外婆门口的土路走到尽头又走到一个尽头。我才知道原来那条土路那么短暂却距离漫长。走不完,也看不到尽头的世界和城市与城市的距离。外婆让及及写信告诉我,每次雨后她都会用手指把滑在铁丝上的水珠抹在脸上。她说她会年轻,然后走出来看我。还有及及摘下的青枣,外婆包枣的蓝土布,油菜花香。及及说每次寄信她会走完那段长长的土路去邮局,草丛被埋进了土壤,但还有暖暖的阳光不变。十七岁的时候,她告诉我,行走是我们沉痛的告别,始料不及,但结局已定。我们曾在童年对过去一生一世的许诺,说我们对乡村永不背弃,但现在我们站在前进的方向,是等不到回程的列车的。没有尖锐,用眼睛[欣赏雨季]生活。一些眼睛的满足,一直嘹望的尽头无法到达。及及不同。她是站在马路的一边,那是她的漠河,那是她的城市,有她爱的人。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同的。一条路,我走过出程,没有回归。她走完了那条路,出程和回程。
在这里我仍然能听见这个临海城市的海啸,汹涌的空气,孕育的雨水。我双鱼座,米其和莫生说这样的城市适应我,但我却离开了。我们从一出生就不是适应的生命,否则我不会离开外婆,离开一季又一季的轮回。我曾在城市的阳台上系住一根铁丝晾衣服,但没有滑动的水珠。我们不知道掌心的曲线预示着什么,一次转折或者一次夭折。因为永远看不见结果,所以坚持猜测。站在马路的一边,在前进的方向不能回归。
我们陷进岁月的足迹,像米其用光明日报包裹的鞋子,在生命前进的祭祀中灵魂回归。用一生走完一条路,出程和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