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年(2/2)
“当时我责备了立立几句,赌气往回走。一想不行,还没打听到陶陶的下落呢,于是打转身向立立打听陶陶的下落。立立说可能在上庄一个姓漆的男同学家里。第二天一早,我跑了十几里路,找到上庄村,郭家大娘告诉我,陶陶和他儿子是高中同学,同一班读书,同台演过戏,关系很好,两人都有那个意思,陶陶来她家差不多三个月了,陶陶说她没爹没娘,怪可怜的,家里人都蛮疼她。我忙说,陶陶现在在哪,我有要紧事找她。郭家大娘说昨天她俩口子去了湖北通城姨妈家,一时回不来。唉,这孩子太不懂事了。”她摇摇头看了看窗外,小声说:“还有……”又半咽半吐起来,我打了一个寒噤。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下窗外,有人影在黑暗中徘徊,像在暗里监视。我便关掉大灯,又把台灯从床头柜上放到地上,这样,两人就一明一暗地坐在屋子里,就跟一对地下党接头人似的小声地说话。
她忧郁地说:“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今天中午,区里一位造反派头头和木树小学芳芳老师,在我家隔壁的小饭店里吃饭,两人有说有笑的,很像一对夫妻。女的说,她这晌搞外调,到了南方S城,找到你原先开饭店时出售房子的买主,从他那里拿到你留下的日记,上面全记着变天账,还说你出身大官僚家庭,社会关系复杂。男的说,你取来的材料一到县里,公安局就批下来了,明天上午,我们就将王羽新送往县监狱。她一判刑公立指标就归你了。这女人太顽固不化,我们已安排好了,临走前给她递个阴阳头,搞成男不男女不女的,让她站在敝蓬车上示众,*后再送走。男的说罢,凑到女的跟前狠狠啄了女的一口……”
“递阴阳头!”我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她见我脸色发青,全身哆嗦,忙问:“妹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又发了?”我咬住*没回答。她立马把我搂到床上,当她准备去叫医生时,被我制止。她“唉!”了一声,说:“碰巧我大儿子这几天去了外地,连打商量的人也没有,怎么办?”我倒吸一口冷气,擦着额头的汗,身体像具僵尸横李于床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屋顶。“你身体太虚弱了,吃点东西吧。”她把刚做好的面条递给我,我想,不能做饿死鬼,硬是把一大碗面一点不剩吞到肚里。
五更时分。是死是活我豁出去了。掏出小圆镜和木梳子,对着灯光,将头发梳理一番,猫着身子溜出门,翻过围墙,摸索着来到小河边。这几天下了暴雨,河水猛涨,连石桥也被淹没了,黄汤翻滚,可以看见东方山峦有贼溜溜的微光,小河四周静得像坟墓。我朝北往木树大队方向看了看,又朝南方S城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把鞋脱下放在岸边,纵身跳入河中,使出吃奶的气力才游到对岸,我精疲力尽,摊倒在河堤边的杂草丛中。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醒了,是被吉普艰难爬坡的沉重喘气声弄醒的。我不是倒在堤边吗?怎么呆在车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难道在做梦?我掐了掐大腿,肌肉微微生疼,证明有知觉,人蛮清醒。睁眼一看,福来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拉住我的手,轻轻*,他转过头傻愣愣地对着我瞅。我赌气把手一甩,从他温热的大手掌中挣脱出来,歇斯底里喊道:“你为什么将我弄到车上来?”他微微一笑,我越发生气了:“你是观音,发善心是不是,若不是你当初背信弃义,我今日怎落得如此下场?停车!快停车!”去拉车门时,哪知车身猛地一颠,因惯性作用,我身子往后一歪,倒在他身上,吉普骤然停住。他将我搂住,抱入怀中,眼里有些湿润,腾出右手*我,然后勾下头贴在我冰凉的脸上。我挣扎着,但越是挣扎,他搂得越紧,这样僵持了五分钟,我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车子重新启动,像脱缰的野马向城里飞奔。太阳好像一刻也不曾歇过,一大清早就在那只狰狞的独眼里向外喷射着灼人的光,加上令人窒息的汽车尾气,整个车箱仿佛就像一个刚刚的饭甑,热得烫人。我下意识解开上衣钮扣,不对呀,这是圆形塑料扣。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穿着男式黄军装。我很快明白是什么回事了,是福来为我换上的。我摸摸头发,头发早被烘干,被窗外吹来的风卷起,飘拂。福来把军用水壶递给,我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然后从他手里接过包子大口嚼着,目光落在他白上衣和淡黄色裤子上,上面有黄泥印,显然是他救我时留下的。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他通红的脖颈看上去就像一截大香肠,而且喉结处还有两条被杂草挂破的伤痕。不由得使我想起当年上山采药遭坏人强暴时被他及时搭救的情景,我的心颤粟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我重复问他。
他说:“为了你,也为了我的良心。”但我已透过他的神情看出他心中的激动,他握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我说:“将我直接送监狱吧。”
“为什么?”他有点生气了。
“因为怕连累你。”
“这是什么话,你把我看作什么人?”
“你是革命领导干部,我呢,现行反革命,蹲号子的人,你救了我,还把我偷偷送走,党纪国法不容,到时会丢乌钞帽甚至追究刑事责任的,想起来我都后怕,这是真心话。”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只能这样做。好汉做事好汉当。天大的责任我一个人担着,只要你能逃出此劫,我即使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我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儿似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去哪儿藏身呢?他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你不是有个舅父在香港吗?去那里最安全。”他一句话提醒了我,说:“舅父早移居澳门了,我与他多年失去联系,即使去了也难找到。”“澳门虽比香港远一点,但偷渡要方便些,再者,澳门属葡萄牙管辖,与香港一样安全。我有个姓赵的战友在与澳门相连的珠海海关工作,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想方设法送你过去,澳门一巴掌大,只要能过去,不怕找不到你舅父。”
我想了想,说:“这倒是个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湘北火车站不大,乘车的人很少,而且都挺陌生。福来拿一顶草帽戴在头上,把帽沿拉得低低的,旋急打开车门,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呆着别动,我很快就来。”
他直奔售票厅,我怔怔地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这么热的天气,还戴着草帽,跑得这么快,十多级台阶,竟然三两步就跨过去了。刹那间,他木桩似的立在售票窗前,随队伍往前移动,始终埋着头。他,一个堂堂的七品官,排队买票,恐怕是头一回吧。眼前的一切,忽然使我涌出几许感激和悲伤来。说不清为什么,我此去竟对他牵肠挂肚起来。十几分钟后,他拎着一个大包来了,立即上车,关紧车门。他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火车票:“直达广州的,上午九点半开。离开车还差25分。”接着指了指鼓鼓囊囊的包说:“里面有一身新衣和食品饮料,底下还有我写给战友的信以及一点路费。”
他想得如此缜密,安排得如此周到,我不禁泪水肆流,见他瞪大眼睛望着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扯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强作镇静地站起来,打算换身上的衣服,他笑了笑说:“不要换了,穿着它,人家不会小看你,还以为你是正儿八经的军人或军人家属呢。”这话挺有道理,当下唯有部队上的人出去最吃香,兴许对于我的旅途带来方便。
“往广州方向去的列车快要进站了!”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发出尖厉的怪叫声,我心乱如麻,哎,是吉是凶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但仅仅几秒钟,我已经调整过来,脸上挂着笑,上前抱住福来,福来和我喂嘴,看到他一脸“我多么想你,希望你平安到达目的地”的表情,我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周围的一切好像不存在了,使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定力,把一切都凝固了,收入了我俩的心底。
火车开动了,越走越远。终于福来被移动的建筑物挡住了。瓦蓝的天空渐渐变暗。车一站一站地停,旅客越聚越多,连过道上都站满了,热得我好难受,下意识地拿手绢擦汗,可几个口袋都没有,也许遗落在车上,也许被福来拿走了,这是他孩童时一贯的“恶作剧”。想到先前的福来,我感到“逗”,想到后来的福来,我心里就气,想到现在的福来,我心里就充满了惦念,最后连我自己都禁不住暗笑:一个负“罪”外逃的人,竟然有这样丰富的情感,这样奇特的爱恨情仇。身旁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从她娘手中抢过蒲扇塞给我,说:“解放军阿姨,你扇吧。”她娘立刻为她纠正:“应该叫解放军大婶才对。”女孩很快改口脆生生叫了声“解放军大婶。”弄得我满脸泛红,心想,好在衣上没有领章,假若被乘警发现,我这个“冒牌货”,真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呢,然而又不好声明自己是“假冒”,这样做会刺伤孩子的童心。我平静地笑着问孩子:“你为什么要把扇子让给我呀?”孩子说:“我们老师说,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我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称赞她乖,她乐得不得了。我挥着蒲扇,彼此享受着清凉,慢慢地她沉沉睡去,我也累了,上下眼皮如抹了万能胶,一个劲地往一处粘。哎,是死是活随它去罢。遂两眼一闭,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灯火阑珊。广州车站到了。我斜倚在座位靠背上,愣怔了几秒钟,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一旦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我慌慌张张拎着包下车,随人流出站,打听往珠海的车次后,旋急买好车票,然后躲进车站女厕,放完包袱,洗了把脸,草草啃下两个面包,爬上长途汽车,又足足过了把“睡瘾”。经过十个小时的行程,翌日,当我醒来时,已是亮堂堂满世界一片光明,太阳已升到了珠海车站楼顶上了。心里顿觉轻松起来,因为我知道,人到此地——天涯海角,等于逃离了虎口狼穴,隔栖身之所只一步之遥了。
当时的珠海是个名不经传的边陲小镇,依山傍海,渔民们在这儿繁衍生息。两三条小街,卧在海边的山底下。没费多大功夫,我便找到了海关办公楼,一阵窃喜。但一打听,福来的战友赵同志因公外出,过两天才回来,我只好就近找家小旅社住下。一摸兜里的钱不多了,充其量只能混一两天,带来的食品也一扫而光,饥饿、疲劳一阵阵袭来,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挺住!挺住!当晚,硬是没吃东西,靠一壶白开水撑肚皮。第二天早上,钻入一家不起眼的小吃店,要了一碗粥一个玉米吃了,回到旅社,我躺在床上等待刚刚吃下的食物在胃里安顿下来。心想,再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赵同志提前回来。我换上一身新衣,走出门,像昨天那样,在办公楼前小径上倘佯起来,因为还没到上班时间。晨风从东南方向的天空上斜插过来,一下一下不规则地吹拂着我。我的深蓝色白碎花短袖衫下摆和袖口随着风的走向颤粟着。到点了,三三两两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而来,我拦住一位看上去善良朴实的中年男子问道:“同志,你知道赵宜生同志今天上不上班?”中年男子一愣,他边放单车边拿眼在我脸上定格了半分钟,然后说:“我就是。”“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立马把福来的信递给他,他前后看了两遍,抬起头,冲我哈哈笑道:“欢迎欢迎。”他把我领到副关长办公室,让坐,倒茶,寒喧一阵之后说;“我和福来是拜把子兄弟,一同上军校,一同上战场,后来转业才天各一方,近两年失去联系,我很惦念他。你的事,我当然要尽力,但眼下这边搞运动,对越境抓得极紧。”“到了这儿,全靠你帮忙。”我皱起眉头显出很痛苦的样子说。“别急,容我慢慢想办法。”他双手插入裤兜,对着窗外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了一阵,我尾随他的目光望去,偶尔有满戴货物的卡车从窗下驶过,直奔对面检查站。他立即转身对我说:“出关的办法倒有一个,只是要委屈你。”欲言又止。我迅速地瞟了一眼站在对面审视我的赵副关长,道:“你只管说,再大的委屈我也能扛。”他凑近我,附在我耳边说了一通。兴许是个契机,我微微点头。他先是两只手掌交错着拍了几下,又向窗户走了三四步,然后笑着说:“我出差提前回来,有急事须立即去办,恕未能好好招待你,日后有机会,一定补上。明天这时候,我去你住的地方……”
“好,一言为定。”我与他握了握手,对他升起一丝敬意。
真是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翌日上午10点,一辆加长的大卡车在小旅社前马路上停住。卡车上面的铁箱跟货运火车车箱形状相似,只是短一些而已,是专门用来装运出口猪的,在边境地区司空见惯。车箱里装了上百只活大猪,猪们嗷嗷地叫着,散发出难闻的膻臭味。
赵宜生驾着三轮摩托,挺威风地来了,与探出窗外的司机嘀咕几句,往驾驶室里甩了几包纸烟,司机立即下来,打开车箱上的一扇小门。赵宜生对我喊:“上!”
鬼赶七月半似的,我立马往上面爬,爬了几次爬不上,情急之下,赵宜生托起我的屁股才塞进去,好在换上老板娘那身黑不溜秋的脏衣服,不然可糟了,我缩在车箱一角,与猪们为伍,脸上早没了委屈的神色。车开动了,风驰电掣般向海关驶去。一袋烟功夫,顺利通过拱北海关。车继续前行,顷刻,被澳门海关身着黑制服的警察拦住,两个家伙*着葡萄牙语,与司机哌啦一阵。其实他俩黄皮肤黄头发,纯粹的中国人,我闹不明白中国人却说洋话。一位瘦高个从司机手里接过通关和检疫等材料,翻了翻,接着,爬上车箱,拿根竹竿赶着猪,一头一头地查看。我急了,迅速扑*子,钻到一头大猪肚皮下面,伸手轻轻在它身上*,这家伙像懂事的娃娃不燥不动了。这时,司机也爬了上来,塞了两包烟给瘦高个,讨好地说:“我不知给你们送过多少车货了,哪回出过问题?你只管放心。”两包烟,一番话,果然立竿见影,瘦高个说了声“放行!”
民生银行座落在澳门的古城区,几乎没费气力,我就找到了。然而,舅父早几年退了休,现赋闲在家。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我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舅父母。舅父仍旧瘦精精的,但耳不聋,眼不花,记忆力不减当年,舅妈保养得挺好,比过去幸福地胖了一圈,她连忙唤小保姆拿衣服让我沐浴。沐浴之后,小保姆领我走进收拾得清净别致的卧室兼书房,说:“老爷太太让您住这儿。”太好了。俗话说,娘亲舅大。舅父母听我诉说遭遇后,深表同情。舅母拭着眼泪说:“孩子,想不到你遭遇了这么多的不幸,真是造孽呀,这儿就是你的家,安安心心住下来,只当我们添了个女儿。”我好感动,庆幸投奔了他们,继而消除了未来岁月中不安定的因素。
这天中午,舅父设宴为我洗尘,他特地把大表哥二表弟夫妇及侄儿侄女叫来陪我。一家老幼围坐在红木圆桌旁,偌大的客厅充溢着欢声笑语,浓浓的亲情感染着我。淡黄色的啤酒,匆匆注入白色的玻璃杯,发出嘶嘶声响,杯面上吹起一层白色的泡沫。“欢迎新子的到来,干一杯。”舅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砰!“为庆贺表妹脱离苦海,干一杯!”大表哥笑*地说。砰!酒杯与酒杯的碰撞,心灵与心灵的交融,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心头热乎乎的。
除陪舅父母看看电视,嗑嗑瓜子,聊聊天,或偶尔去小洋楼后面小花园散散步外,剩下的时间如老僧打坐一般闷于小楼里,慢慢地我心烦起来,这样下去怎么行?总不能靠舅父母养自己一辈子呀。想起那天在表兄供职的民生银行前面的街上闲逛时,遇到一个浓妆艳抹行迹诡秘的女子,岁数比我大,她悄悄拉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兑换美元,比价是十比一,我茫然地摇头。后来我问表兄,这些人用澳元换美钞,是否有得可图?表兄一笑说:“机会好一天捞个百十块不成问题,有的靠做这种生意发了财。”我何不试一试呢?第二天上午,我怀里揣着舅父表兄给我的8000元见面礼,匆匆来到市中心繁华街道上。这里一色的西方建筑,高楼林立,热闹非凡,各种肤色的人都行色匆匆,其实这里也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扮演着角色,按各自的方式表演着自己的捞钱艺术。我钻进人群,把夹在腋下的皮包拿出来,里面装着法郎、日元、欧元、澳币和人民币等,按对方所需,进行交易。一天下来,竟获利98元,相当于我在内地3个月的工资,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我的行踪引起了舅父的注意。我不得不如实告诉老人。老人一听惊愕了,说:“这事不是正人君子干的,风险大,若被警察抓住,除处以高出五倍的罚款外,情节严重的还予以拘禁。”他见我露出紧张神色,语气平和下来:“万一你觉得闲不住,找份轻松体面的事做吧。”言毕,又指了指沙发上散落的报刊:“兴许从这上面能获得一些信息。”我拿起一摞报纸翻起来,终于在当天的《澳门日报》密密麻麻的广告栏中找到两则有价值的信息,一则为一家高酒店招聘餐厅高级主管,另一则是一贵族学校招聘小学国文教师。我喜欢得不得了,真是天赐良机,正好重温旧梦,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经过笔试面试试教等等过五关斩六将,考官对我说:“留下电话号码,过几天通知你。”
接下来就是一天天的等待,我这才知道等电话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有好几次铃声响了,扑过去却是大表哥打过来向舅父母问安的,后来大表哥的不来了,又变成二表弟的。直到第三天下午,主考官来电称,你各方面都合格,等两年拿到定居证后再说,然后电话就挂断了。我这才一下醒过来。
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我那颗心就是为黄河活到今天的。为了实现心中复苏的梦,在大表哥的帮助下,经过一番紧张筹备,为社会上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们开办了一个“中小学生文化补习班”,从社会上招收几位有名望的教师。学生按小时收费,进项颇为可观。仅仅两年,补习班名声大震,受得上级教育部门青睐。第三年,我顺利成章地走进那家贵族学校。站在讲台上,面前一张张稚嫩的娃娃脸,仿佛回到往日执教的岁月,心绪难平。两年后,我荣任该校副校长,五年后,竟登上校长宝座,薪水也随之一增再增。“文化补习班”后来改为“儿童艺术学校”,校长由我兼任,由表弟媳代管。校址座落在风光秀丽的海滩,离我租住的三间民宅不远,便于我照管。舅父母是我家的常客,隔三岔五来一趟。舅妈见我生活很节俭,洗了菜的水舍不得倒掉,留着冲厕所用;看电视把屋子里的灯关掉,为了省电;出门也不打的,更不用说买私家车,宁可走路。老人不解地问:“赚了钱,不花,何苦?”我笑着回答:“过惯了清淡日子。”老人长久的叹息。
时光如白驹过隙,离开湘北一晃十多年了。那天我站在贵族学校颁发毕业证书的主席台上,脑子里仿佛在推磨,眼前身着校服笑容可掬的人影模糊远逸,木树村呆在低矮阴暗校舍里的张张稚嫩的脸清淅逼真,耳边传来立立陶陶的呼唤,还有萋萋枯草掩没的丈夫孤坟以及福来的倩影,一一在脑海里涌动。这一幕幕乡情亲情无法割舍,我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了……不久,在鼓乐声中“王羽新助学兴国协会”成立。协会由小到大,许多社会贤达加盟,颇具实力,资助500名失学儿童重返校园和百名贫困大学生圆梦,接着向木树村捐款25万,以兴建一所希望小学。我被冠以“教育慈善家”的称号。
1988年,湘北大地还浸在三月天的梅雨中。我途经S城,作短暂停留祭拜祖坟寻访故友之后,和嫂子一起在湘北火车站下车。
站台前,拥着一群人。我刚从卧铺车厢下来,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我一惊:“福来,怎么是你?”福来摇着笑:“王会长,我以为是满脸赘肉的老先生,想不到竟是当年风姿绰约的小新子?”我瞟了他一眼,故作生气状:“还小新子,小新子早就不在人世了。好啦,不跟你贫嘴了。”我把一旁的嫂子作了介绍:“这位是我多年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姐,她一直生活在S城,此行请她来协助办桩事。”福来说:“我第二故乡的贵客欢迎,欢迎。”一位中年男子连嚷带叫一把夺过我的行囊喊道:“伯母,我接你来了。”我愣了一会,还是认出他来了:“你是堂弟的大儿子,当过兵的。家里人都好吗?生活过得怎么样?与立立陶陶他们有联系吗?他们现在哪?”一口气问了这么一大堆问题,由于激动,脸都红了。大侄子一一作答,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淫雨霏霏。福来转身对一旁的两个司机说:“雨越下越大,赶快把车子开过来。”不到五分钟,两辆黑色桑塔拉徐徐开进来,我和嫂子与福来同坐一辆,堂侄和三名县乡干部坐另一辆,直奔县委招待所。司机侧过头卑谦地请示:“县长,先进餐厅还是先往客房?”福来一看表:“快6点了,去餐厅吧。”这回他没习惯地挥手。
一幢三层小楼迎面而立。福来把我们领上二楼“洞庭春”厅。几个着深色西装的男子趋步前迎,把手臂和笑声同时送到我面前。福来介绍说:“这位是县委书记周文同志,那位是分党群和外事工作的吴名副书记,还有教育局贾副局长等。”一大堆官儿一大摞帽子,我哪能都记住,但最后一位叫什么林局长的,与他四目对接,我的笑容就在瞬间凝固了,心陡地一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时批我斗我恨不得将我置于死地的就是——他!他似乎认出了我,走到我跟前,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您好!欢迎!”吴副书记介绍说:“林副局长,科班出身,有能耐,有闯劲。”我的脸有些走形,面部毛细血管开始膨胀,心中一阵恼恨。天底下竟有这么龌龊的巧合,堂堂正人君子竟然要同如此卑劣的小人同桌吃饭。姓林的家伙却气韵如常,很风度地朝我颔首:“王会长爱国爱乡之情难能可贵。”
福来注意到我的异样变化,忙问,王会长是否不舒服?
我笑道:“怎么会?同大人物见面,受到国宾规格接待,心情好得很!”说罢率先入席。
福来注意到我未同姓林的家伙握手。他的心真细。周书记似乎没看出端倪,接口说那倒不够,但是隆重接待的心意是有的。言毕,他举起高脚杯直起身来,朗声说:“我代表湘北县70万乡亲热忱欢迎王会长的光临。对她为山区教育所作的巨大贡献,表示诚挚的感谢!”镁光灯闪烁,记下这非同寻常的场面。他与我碰了碰,喊声“干”!一呼百应,红色液体齐刷刷落入肚里。接下来吴副书记、林副局长等人轮番向我敬酒,好在我早有防备,每回只端起酒杯抿一点点,不然趴在酒桌上了。姓林的敬酒时,不由自主地伸手整整自己的领口,然后替我掸去肩胛上的一丝灰尘,这巴结相真令我作呕。我身边的福来见状,习以为常地坐在那里,瞧瞧手指甲,又把关节啪地捏了个脆响。“你多吃点菜,你……”他语调里充满了关爱,复又侧脸对嫂子说:“多吃点。”嫂子窘迫地把头埋在碗里。
碰杯声响了小半夜,不久便也宁静了。我和嫂子说着话走进客房,福来随后赶来,我一眼便发现他神采奕奕,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向嫂子问这问那:“改革开放这么多年,S城的变化大不大?向晓宇她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羽新一谈起你就感慨地说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嫂子一笑,说:“好什么好,是王老师看得起我。S城这些年多少有些变化,改宽了两条马路,拆迁重建了一条新街,在王老师家的小楼旁建起了一栋二十几层的金融大厦……”她顿了顿说:“晓宇和我接手王老师的饭店火了几年,*一来,关了门。后来我改行办绣花厂,儿子当厂长我做帮手,挣了点小钱。”
福来不停地点头,眯起眼睛又向我发问:“晓宇的近况怎么样?你这次见到她吗?”亲切与柔情重回到他脸上。我重重地叹口气:“好人没好命,时乖命不乖。她从第一次恋爱失败后,发誓不结婚,几年后经不起父母威逼,与比大10岁的本单位职工成了家,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男人酗酒暴死街头,她悲痛欲绝,成天以泪洗面,把一只眼睛哭瞎了。”福来着急地问:“她父亲是名医,怎不给她医治呢?”我说:“那时高先生已命赴黄泉。如今晓宇靠一点退休工资打发光阴。这次,我给了她一些钱,作为养老。她很感激康结过苦日子时的资助,她说要不是康结的粮票,早饿死了。”提起康结,我百感交集,既心存感激,她和她爸为我谋了一份职业,但又有些嫉恨,是她夺走了福来。不过据晓宇说,这也是阴差阳错,同在敌后的西安,他俩作为同学老乡亲密往来,是无可厚非的事,后来福来在与我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这对孤男孤女结合,也就顺理成章了。想到这,我心平气和了,关切地问福来:“康结,还好吗?你家离这儿远不远?我去看她。”
看得出福来一肚子的懊丧却又不好表露出来。他屁股埋在沙发里,愣了老半天才说:“她不知是书读多了迁,还是脑子有毛病,结婚几十年了,她总觉不顺心,老说我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唯独没有她。我转业到地方时,她执意要去S城老家,我呢家乡观念重一点,分到了湖南,两年后我把她调到省城。*中我主动请缨来这里工作,她满肚子牢骚,指责我为了寻找那女人……大路朝天,各人一边,如今她呆在省城伴女儿过。唉,我一个人倒也清静。”
我听到这里如闻晴天霹雷一下子蔫了,心里像塞坨麻线扯不清场,对康结和福来的行为不能用正常思维来分析。好一阵,我嗔怪他道:“何必呢,都年过半百的人了,因一点小疙瘩闹成这样。问题在你,一个大男人,县太爷,几十万黎民百姓的事都能管好,难道连一个小家的事都理不顺?假若领导或同事部下知道了,会怎么看你?”福来没吱声,陷于尴尬。
一时,我又心疼起他来,于是转移话题:“那次离开内地,若不是你和赵关长,我哪有今天,险些连小命都搭上了。赵关长这人真好,他冒着风险将我送过去后,又过去看过我,还跟我做过一两单生意。”福来眼里、脸上立时溢出兴奋光彩,他跟我迅速交流一下目光,说:“老赵和我是铁哥们,若对你有二心,我敲碎他的背脊骨。”我瞅瞅福来,示意他过来,拿出一块瑞土梅花表和一套衣服递给他,他再三推让,我生气地说:“关键时刻你几次救我,这些小东西还过份吗?本想给点外币,一则你为官清廉,可能不会收,二则你们吃公家饭的人,不缺钱花。这仅仅是我一点心意。”福来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怔了一下,正在调动库存。
嫂子说:“你们谈吧,我休息去了。”福来才回过神,“啊”了一声也起身向我告辞。
已是上午*点钟了,红红的太阳懒懒洋洋地照着古楼。福来今天的心情不错,特意刮了胡子,穿了我给他买的价值不菲的藏青色夹克,亲自抱着相机,时而跳上阶基,时而俯视洞庭,拍下我与嫂子的倩影。行至游人稀少的团湖,嫂子抢过相机,猛地对准我和福来,按下了快门,我脸上有些红,勾下头,不敢正视嫂子。当太阳离地平线一竿子高的时候,福来余兴未尽不顾车舟劳顿,硬要领我们去五里街品尝富有地方特色的风味小吃。嫂子说她转晕了,只想卧床休息,无奈,福来只好招呼司机送她回招待所。福来知道嫂子有意回避,便朝我一笑,心想,这倒正中下怀。我俩一前一后故意拉开距离,进了一家较为隐蔽的餐馆。见鬼,哪是地方小吃,满桌的美味佳肴:桂花肉、贵妃鸡、双双蛋、红烧河鳗、清炒虾仁等等,令我咋舌:“只两个人吃,这不是浪费吗?”福来立马解释:“原本想请嫂子和你堂侄他们一起来的,这是自己掏腰包,权当设家宴款待你们,可溜的溜走,回的回了家。”我说:“自己人何必客气,再说我不是来搞吃的。”福来朝服务小姐作个手势,顷刻,“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响起,接着,服侍生送上一个精美蛋糕摆在桌子中央。
我不由一惊:“今天是谁的生日?你?”他神秘地挤了挤眼睛:“鸽,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天,3月13日,是你55岁的生日呀。”
我眼里泪光闪闪:“我自己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福来道:“从我年轻时记的日记里翻出来的,你看——曾有三次,我们这些狂热追求者在小饭馆或*坪里请客为你做过生日的。”我接过尘封泛黄的小本本却没看,这是他的**。但我深信不疑,叹口气,说:“不瞒你说,自出校门后,长年累月为生计奔波,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荒年暴月连茴丝饭都吃不上,哪顾得上过生日,即使在澳这些年环境好了,手头宽裕了,却孤身一人,形单影吊,也没了当年那份燃烧的激情。”一边喝着酒,一边回忆往事,禁不住落泪,难道女人天生是爱哭的料。福来递张餐巾纸给我之后,安慰我说,今天你该高兴才是,正因为如此,我才安排来这儿,一是作个补偿,二是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扑哧笑了,鼓励他说下去。他却把*送给我,我故意把脸侧过去,他急了,扶住我的双肩,我现在就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脸颊罩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轻轻拂掉福来微微发颤的双手:“送我回房间去吧……”
城里呆了几天之后,一支由警车开路,5辆小轿车面包车组成的车队,惊叫着往日月乡驶去。我们一行在乡政府吃过午饭之后,直奔木树村。福来大堂侄和我同坐一辆车,跟在警车屁股后面。大堂侄指着脚下平展的公路说:“伯母,你的到来惊动得县里乡里轰动了一番。”他立时激动起来谈起了修路的事。两月前县里派人到乡里督促修路,乡里特别将修路任务落到了木树村的身上。路并不长,三公里样子。开头村里认为上面拨款太少不愿意投工。大堂侄几次出面做村干部工作,一讲外商无偿资助兴建村小学,路不修好,到时剪彩进不来。二讲路修好了,不仅村里人进出方便,而且好跑运输,把本地经济搞活。古人说修桥补路添福添寿,这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最后,他还表态,路修好了,乡里从上交提留款中拨一万给村里。经乡长一番开导和表态支持,村干部们才转了弯子。4天前,路刚刚扫尾,当大堂侄知道捐款建校的王会长是我,便风风火火跑回乡里,与书记一商量,动员木树村民夜以继日,猛干3天,把老良的坟茔修好,还在坟前立了一块高大的墓碑,请附中语文老师写了碑文。
我插话:“你们这样兴师动众,恐怕不合适吧,何况内地阶级斗争抓得咯么紧,别忘了你伯伯生前是老牌反革命呢。”
大堂侄表情严肃:“细伯(即伯母)阶级斗争理论早过时了,现在全国上下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搞改革开放。伯伯80年就平了反,其实他过去也为我们老屋场办过许多实事,老百姓是怀念他尊敬他的。若不信,你看看碑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说话间,车队*木树村,公路上的人陡然多起来。小学生和乡村干部从“也是铺”一直排到学校门口。小学生拿的拿纸扎的花,举的举小旗,敲锣打鼓,一看就知道是大堂侄的杰作。几个老师吹着口哨扬着手臂领孩子们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车子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穿过。然后我在各级领导的簇拥下,下车步行,带着笑容向一张张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笑脸挥手致意。然后我在新建的木树村希望小学教学大楼前打住,剃平头的村支书急忙走过末,向我伸出手,握着笑:“王老师辛苦了,要不是您,孩子们哪有这样好的地方读书。”言毕,他详细介绍了筹建过程和大楼规模:“为节省开支,发动村民义务投工,经过三个月打拼,全乡第一所由外商投资的希望小学落成,建筑面积1500平米,5间教室、3办间办公室、一间图书室和10间教师住房。”我们一边登楼一边谈,眼前的镁光灯一闪一闪的,着实让我风光了一番。爬上三楼一看,远处村落如火柴盒一般摆在那里。
几十分钟后,落成典礼开始,鞭爆齐呜,锣鼓震天价响。几个少先队员向我们献花,接着是县委吴副书记、乡书记分别致词。轮到我讲了,因一时激动,向来以能言善辩见长的我,竟想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心声,只说:“木树是我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是我奋斗过的地方,这里有我的亲人,有爱我关心过我的家长和乡亲。为报答他们的恩情,关心下一代的成长,我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掌声、欢呼声响起,我泪花闪闪。最后,我与福来大堂侄剪彩,掌声、欢呼声又一次响起。
下午3时许车队离去,只留下福来的车和秘书,秘书就是他当年的司机,当然还有堂侄。我被领到修葺一新的老良坟前。
“妈,妈!”两对男女几乎同声呼叫。我很快认出他(她)们了,泪水模糊了双眼。立立激动地将他妻子和一双十来岁的儿女拉到我跟前:“妈,这是您媳妇秋珍,这是您孙子孙女,孩子快叫奶奶。”孙子孙女甜甜地叫了一声。末了,陶陶也自报家门,她的丈夫建清原是我的学生,夫妻俩生有一对胖乎乎的小男孩。子孙们出落得如此招人喜爱,我格外高兴。
我领全家三代9口人绕坟一周,肃然无语。只听得脚踏青草泥土的簌簌声。我在坟前肃立,老泪纵横,悲声说道:“老良,值此清明,我赶来祭奠你。今天你海内外亲人齐聚集在这儿,你该含笑九泉。”言毕,老老少少磕头,立立陶陶兄妹就取出早就备下的冥钱点燃,并流着泪忏悔道:“爸,儿女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妈。”说完,又向我磕头谢罪。我伤感地把他俩拉起来,对立立说:“我死后,你将我和你老爸葬在一起。”
从墓地出来,顺一条浓萌遮蔽的曲径逶迤前行。立立陶陶边走边向我叙说了他们各自的家庭景况,听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就放心了。不一会,到了老屋,老屋面貌依旧,唯一有变化的是用上了电灯。男男女女围了上来,比当年第一次回乡时,热闹多了。阿呆主席就那样斜倚在大门墩上半睁半闭着眼睛,见了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回来了就好。”我塞几张“老人头”给他。
晚饭婉谢了村里的宴请,留村组干部们一起在堂弟家里吃,足足围了四桌。席间,大堂侄聊着聊着聊到木树村经济发展上,他的意思想我再投资办家村企业,然而缺资金。我笑着说:“这儿离康平公路近运输方便,村里妇女劳力多,且有湘绣技术,我早谋划好了,出资15万办湘绣厂,特从S城请来嫂子作技术指导。产品由我包销,利润我分文不取,用作失学儿童的学费和上大学学生的奖学金,如何?”大堂侄和村组干部连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