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潇洒一去任青衫(下)(2/2)
“有地时候朕真想回到从前回到许多年以前。那些可以自在任性的岁月。不管日子有多累多苦身体怎样伤怎样痛不管承受何等的委屈又遭遇什么样的危险……心里都自始至终坚信不会被抛下。不会真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手肘撑住几案一手扶住额头风司冥淡淡地笑着“想见到他想有他随时在一起。想得到比平日更多的关注和疼爱。就不妨糊涂一点任性一点放任一些可有可无的疏忽。再犯些其实并不太必要的错误。随便抓过一本书翻到任何一页、任何一行哪怕是再随意、没有任何准备更不用说什么意义地提问都能得到最认真详细的回答……其实我只是想多听一点他的声音希望那双眼睛只看着我只在意我而不要去注意其他的皇兄。每天缠着他、跟紧了他不管他做什么都急急忙忙问不论是不是妥当都一定要表示自己的意见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身份场合……因为很清楚地知道再多的任性都一定会被包容;就算会有责备、不满前面那个人也一定是要停下来回过头伸手拉一把、扶一下——每一次任性的结果其实都很愉快你说是不是那样水涵?”
思绪像是飞回了遥远的多年以前秋肃殿中那些岁月望着天嘉帝星子一般隐隐闪光地黑眸水涵默默点一点头:“是的陛下那个时候……很愉快。”
“很愉快……所以朕经常回想从前水涵。”微笑着天嘉帝轻轻颔一颔随即合起眼睛“回想那些过去的时间回想那些年里一次又一次的轻狂任性——每一次他都会回来哪怕是千里万里之外他都一定会赶到。水牢的那一次也好蝴蝶谷地那一次也好都是在几乎就要放弃、绝望的边缘他就回来了……在我的身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从此再不会离开。”
“陛下……”
听到水涵重重叹息的呼唤风司冥微微抬眼轻笑一下:“知道么水涵?朕想过很多次不用全心不出全力不求万无一失尽善尽美其实也未必就让太傅失望。只要心里还存有那么一点点担忧、一点点放不下就算千难万难太傅也一定会留在承安留在朝堂。因为他说过只要我需要就一直都在——爱尔索隆从来没有背弃过他们的誓言而柳青梵也没有一次不信守下地誓约。”
见天嘉帝黑眸里光彩闪烁水涵努力扯一扯自己地嘴角:“是当然是这样。但陛下既然希望太傅大人留在朝廷却又为什么……”
“因为朕不能。”凝视水涵片刻风司冥笑一笑低下头双手抱拳撑住了自己额头。从第一次御花园里碰见到今天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时间太傅为我牺牲了多少?才华、抱负、亲友、情爱、婚姻……还有他最珍视真正的自由。如果不是朕他不会向任何人屈膝低头;如果不是朕他不会为任何事委屈自己;如果不是朕他更不会遭受侮辱而不做反击。水涵朕是他教出来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太傅骨子里地骄傲:柳青梵从来都不是一个良臣、贤臣——他是帝师是尊长、是引导者永远是。所以朕不能不能将他留下却不给予与他真正身份相称的地位;不能将他留下而眼睁睁看他强压骄傲。为朕作更多地牺牲。”
“可是陛下或许太傅大人心里其实并不想就这样走。人非草木。太傅不会舍得……”
“不舍得不想离开。本来就应该是如此啊。”风司冥扬起头淡淡笑起来“怎么可能舍得呢?他连上方未神都要痛饮大醉之后才留下书信不能当面告别朕难道还会不了解太傅的心意为人?可是不舍得不表示无法舍弃。这样离开纵然于太傅、于朕。都将是毕生的遗憾、从此不能消除地痛苦伤痕但无论朕还是太傅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回今天的抉择都永远不会后悔。”
“陛下不会后悔做出决定可是陛下心里……并不好过啊。”
风司冥闻言轻笑一笑摇一摇头随后站起身慢慢两步踱到方几前伸手在“天水无岫”上缓缓抚过。“道理想清楚了。难过也就仅仅是难过。水涵还记得当年秋肃殿里太傅教导过我们地话么?人的心和头脑总是会有矛盾大部分人都能够用头脑来判断事情。却任由心情去支配自己的行为。而身为上位者学会妥善使用自己的头脑同时也聆听心的声音是一辈子的功课。”顿一顿回转过头。风司冥脸上笑容宁静而平和。“朕心里的声音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太傅的喜乐平安。是风司冥最大地心愿。”
“陛下……”眼眶忍不住地涩酸水涵急忙掉转头用力闭合两下眼睛。又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天很晚了陛下……您该歇息了。”
风司冥轻轻笑一笑不对素来沉稳的贴身内侍这一刻的失态作任何表示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好吧那就这样听你的朕去歇息——这里的这些政务想来就算真拖过明日天也塌不下来。”
虽然心中激荡听到这一句水涵还是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皇上您不该这么说的……水涵不敢也无论如何担不起。”“担不起朕的纸笔不是都让你收走了?”风司冥淡淡笑着展开双臂任水涵为自己穿戴好外袍。“但这擎云宫里除了水涵你原也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做也能够这么做。朕今天是真的无心朝务无心国事就算继续待在这里一直待到天亮也未必批得出一份奏折。你能跟朕说上这么一会儿话水涵朕地心里……是真感激。”
闻言低头水涵沉默半晌才微带着哽咽开口:“不……皇上肯跟奴才说这么多话水涵心里才是真的感激。陛下这些天看着您……我常想如果还是喊您殿下的那些时候不管是宫里还是在王府里一切都有多好!”
“水涵你啊……”深深吐一口气风司冥微笑着摇一摇头伸手扶上水涵肩膀。用力按一会儿这才轻轻放开。“行了不说了去倚云宫吧——朕想钟妃的曲子了。”
从倚云宫步出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望着青天上日头风司冥像是无法抑制似地摇头轻笑起来。
然后平静的目光对上台阶下静静候立的秋原佩兰:一身金红色的皇后正装朝服在阳光下如火一般明媚耀眼。
瞥一眼身边低眉垂目的内侍领风司冥收敛了笑容缓步走近秋原佩兰。幽黑地双眸锁住她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当见到那双平静眼底十年不变地坚定和温柔天嘉帝终于缓缓扬起嘴角:“朕去上朝。钟妃那里就交给皇后了。”
“是请皇上放心。”静静地微笑一笑秋原佩兰恭恭敬敬一礼之后退到一边。“臣妾恭送皇上。”
含笑点一点头天嘉帝随即稳步向澹宁宫走去。一行穿过重重殿宇到达澹宁宫时等候了许久的林间非早是快步从殿中迎出来。
“林相久候了。”摆一摆手让林间非免礼起身风司冥径到澹宁宫正殿御座上坐下。抬手示意水涵将身前御案上金盒抱起到林间非面前打开四道明黄卷帛地圣旨顿时呈现大周宰相眼前。“林相。看一看——如果词句上无碍就到泰安殿上代朕宣读了吧。”
半个月来早已看熟地金盒。林间非心中顿时猛地一跳。奋力控制双手用极缓慢。但也极稳定地动作拿起盒中圣旨林间非随即轻声念出帛书上内容:
“旨意:太傅柳青梵代天巡视。四境之内一切官员行事悉在督察判决。统御调度如朕亲临。”
“昊阳山道门德武双修医道济世;名声传于南北绝技镇服东西。百余年来为天下武者之垂范。朝廷是当嘉许之:今道门正传子弟道途以医者行路资费悉官署供给;武技效国者直入最后审核大比之年直接入京师会试。职官任命调派升迁道门出身者皆以优先。择善用事。”
“行会灵台起于民间专营商贾;秉诚实信用之本立行市规范定交易原则。调度合法沟通利国广行惠民之实。朝廷是当嘉许之:今灵台属下盈利所得税赋十减其三;资金运转。有求贷于朝廷官署者。十万银下免其息十万之上利息减半。朝廷皇室供奉。官署采买凡有用事于商者皆以灵台所属优先。”
“天下之大族群共居四方事务不敢不勤谨慎微而有咨于耆老元勋、群贤有识。今当在宰相台外设枢密院盛集元老旧臣、朝廷枢要备咨询政策、参议国事以助朕决断之周详无疏者。院中不限人员数额列常务十八人称阁老为枢密领。乃令前宁国公郗铮、前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前宰相黄无溪、致仕宰相谢誉琳、前工部尚书吕安、太学学士阿克森提纳、太学学士江枢、太学学士景凌、离文君姬宫泺……户部尚书蓝子枚等十四人同列为枢密院常务。望能专注其事善行其职不负朕之信赖。”
一个字一个字将四道旨意读完静默半晌林间非才将目光从丝帛上扯离抬起头双眼一点一点地对上天嘉帝。
“皇上您这是……”
“林相以为有不妥么?”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枢密院的建制功能有些……有些不太了解。”见天嘉帝闻言微扬唇角一双幽深黑眸光华隐隐而平和无波的目光从御座上静静投射下来林间非顿时低下头:二十年宦海十五载宰相自己怎么可能有不了解又如何能不清楚这“盛集元老旧臣、朝廷枢要”地枢密院将如何参议国事备天嘉帝“咨询”更助天嘉帝“决断之周详无疏”?
“枢密常务”所谓枢密所谓参议国事常备咨询不存在任何实权;其在朝廷影响的大小、多少亦全在天嘉帝或亲或疏地一念之间。
这一道旨意这一处朝廷机构的设置对于黄无溪、对孟铭天、对谢誉琳对豳国景凌、对旧炎江枢、对昔陵阿克森提纳……对这些致仕老臣、卸甲归家的将军、旧王国曾经的宰相摄政来说身份地位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天嘉帝只是在藏书殿太傅、太学学士这些品级各异、名目繁多的带阶官之外又另设了一个看起来更加统一的名位官署再一次强调了朝廷对他们的尊敬器重。然而对于十四名枢密常务中唯一一名实职实权地朝廷职官堂堂二品的吏部尚书这样的安排便是把蓝子枚干脆地剔出上朝廷——与罢职夺权没有任何差别却是冠冕堂皇找不到任何可争议之处——
如果这道圣旨是从十六天前金盒出现在澹宁宫案头时就已经放置其中天嘉帝的心意和手段……
深吸一口气林间非抬起头:“蓝子枚大人转为枢密常务那么皇上空出的吏部尚书之职是暂由吏部左侍郎兼领还是另擢他人?”
到底是多年的宰辅林间非……还是林间非啊!望着神情沉静的上朝廷宰相风司冥微微笑一笑:“左侍郎吴斐年纪也大了吏部是要紧而公务繁重的所在精力怕是不够。督点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三司正职京官地品阶是统一规定的四品他做了也有十年论资格功绩是该提升了。就让秋原镜叶过去林相看如何?”
“是臣明白了。臣这便去泰安殿宣旨并擢令宰相台尽安排处置枢密院与朝廷各部相关的一切事务。”
“好的这就去吧。”顿一顿见林间非在殿门口习惯性地停住风司冥唇角微勾随后缓缓收敛了笑容。“林相……因为情绪致使澹宁宫中政务积压过一日;临时传令大朝却故意拖延两个时辰以上令百官在殿中空候罚跪;设立院司调任官员绕过宰相台和六部不与众臣商议一切唯朕独断专行——朕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任性的成分。”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林间非终于轻叹一声随即撩衣跪下。“皇上您是大周地天子斯亿万兆生民的父母也是臣唯一的君王——您不需要向林间非解释什么因为臣知道您每一个决断都是出于天子至公之心。臣也会竭尽所能辅佐皇上为您与柳太傅的理想为大周的昌盛繁荣鞠躬尽瘁。”
静静凝视伏跪殿前地宰相辅良久风司冥才缓缓点一点头:“朕知道了……去宣旨吧。”
深深叩林间非走出殿外。
抬眼日光朗朗万里晴空。
回殿宇正中太阳光辉完全照耀地至尊位置上天嘉帝的表情……再看不分明。
(天嘉)庆元三年十月太傅柳青梵生辰帝令百官同贺。十日花朝会宴于交曳巷大司正府。席间吏部尚书蓝子枚等呈《议十罪书》与柳青梵并门下诸生辩大乱。帝自神宫赶至斥蓝子枚等亲与谢罪。
十月廿八护国将军孟安之子满月设宴遍邀文武。帝幸护国将军府与太傅柳青梵合书《赠“浩然”名帖》与开国诸将共饮同欢。宴至午夜帝方还驾宫中。
十月廿九上朝廷朝议。帝任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为庆元三年大比会试主考。
十一月初三大比开始。
十一月十四大朝并会试殿试。议定排名柳青梵门下弟子者七其序在诸生之先。帝喜大嘉许之谓柳太傅“师者国中一人”。
十一月**朝。诏太傅柳青梵秉大司正职代天巡视其经行处如帝亲临。诏置枢密院。
十一月廿九上朝廷朝议。诏迁原吏部尚书蓝子枚为枢密常务原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为吏部尚书。诏置传谟外相统旧王国事务。初任离文君姬宫泺旬月谢辞荐念安君。帝遂任上方未神为外相。
十二月廿二贵妃钟氏有娠。帝大喜后聚宴倚云宫共为之庆。请蘅芷院妃蓝氏以孕辞帝颇不悦令妃列席。宴启蓝妃独谒迟帝遂有色。及至宴中行令语出无礼兼涉于后帝怒乃废蓝氏妃号贬为妤置于勤织院。
庆元四年元月月末钟妃病失其子。帝意甚伤禁宫中宴乐勤织院独喧哗谓“喜悦婴儿”——是蓝氏欲动帝心也。帝闻信大怒即令内廷总管痛斥之。蓝氏受惊是夜产子。帝遂命抱入倚云宫记为钟妃之子赐名渤文。蓝氏以屡犯内则贬为侍人禁闭冷宫终身不得出。
庆元四年二月初二玉棠花朝万寿节。大宴。太傅柳青梵自东平郡还进良种为寿礼帝令六部、神殿于国境东南推广之。是年大熟百姓大悦民颂圣德——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