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城子 下厥(2/2)
这就是我半年前,在珠海的酒吧女郎,唐师的房间里,先验地预感到的画面——分毫不爽。
当时的我,从书架上取下一册马桥词典,正想要结识这个房间的前一任房客;而我的身后,唐师正在醒来。
于是,在半年过后,在我漂泊了半个西部之后,故事走到这里,又回到了它刚开始的地方。
十三
之前我一直以为,在我逃亡路上一串莫名其妙的经历里,老衲是一个谜题,或者老衲是解谜的钥匙。
如今,在初冬断流的漓江旁,一个小小的旅社里,我恍然梦醒:
原来,真正的谜是我自己,真正的钥匙,同样是我自己。
半年以来,我一直无知无觉地乘坐在一列火车上,它顺着注定的轨道,缓缓前行。老衲不过是铁轨旁的路标,启发乘客,但完全无碍于列车前行的轨迹。
我想起从广州到西安的火车上,老衲对我说过,所有的缘起,都有其意义。只是现在的我无从得知,那么多的缘起,到底会把我指向哪里。
万分庆幸的是,我不是OK明那种听过就忘的猪脑子,我清楚记得,半年前地下购物广场的茶餐厅里,唐师给无缘无故给我讲了个不靠谱的故事,那个故事,所发生的地点,也就是我下一站要去的地方。
广西省,大新县,雷平镇。
十四
我把一件白衬衣,还有丽江的白色土布外套,都收进旅行袋里。
我看着浴室镜子里的男人,他身材瘦削,穿白衬衣,戴一个金属牌子。半年前唐师故事里的主角,便是这样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者。
宋叔叔。
原来,早在我上路之前,所有的一切已经注定好了。我所做的,不过是在一双无形的大手操纵下,一步步地重蹈覆辙,按照那个超验的故事,重演宿命中必然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在雷平镇,有什么事情在等待着我,是一个愿意与我私奔的美丽老师,亦或是惨死在山洞里的悲惨命运?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那里。
这种感觉如此绝对,以致于让我怀疑,这到底是我自己的意愿,亦或是由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决定。
十五
客车到了大新县城,当我走出车门,踏上此地的第一秒,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感觉从心头飘过,我刚想抓住它,它却从从容容地溜走了。
我心里怅然若失,无法分辨之所以有这种熟悉感,是由于这里跟我童年居住的粤东县城相似,亦或是在我的前生,我真的来过这里。
漫步在县城街头,我总在想,当年的宋叔叔,有没有踏上我脚下的这块地砖。
时间已近傍晚,我无意识地乱走,来到了交易场旁。这里有一个老婆婆在卖一种炒guan肠,此处的方言成为“龙”,有黑白两种。
老婆婆先说了句当地土话,我听不懂,幸好她用我能明白的白话,重复了一遍。我买了两块钱的龙,老婆婆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年轻人,我以前见过你。
站在街边享用完我的晚餐后,我在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仍然要了206房,只是这次,墙上没有留给我的任何预言,或者指引。
十六
如今,我坐在从县城开往雷平的客车上,车里除了从县城回来的镇民,还有从珠三角等地回来过年的打工者。
此时已是农历十二月。
我关掉IPOD,听这些兴高采烈的回乡者,叙说珠三角的一切趣事,以及一切的不公平。深圳,珠海,广州,这些词汇从他们嘴里毫不吝啬地流出,这些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现在听起来却像是从未到过的远方。
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甘蔗,无比陌生,无比熟悉,这两种南辕北辙的感觉,融洽地共存于我心中。
我来过这里吗?我没有来过这里吗?
乘车不够半个小时,我便来到了唐师所说的雷平镇。
正如她所说,这是一个边陲小镇;按照她的说法,十几二十年前,此地曾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私奔惨案。
今年的冬天颇有些用心险恶,即使是这亚热带的小城,也颇有些寒意。
下车时风很大,我从旅行袋里翻出OK明留给我的鸭舌帽,戴在头上,然后背起陪我漂泊了半年多的旅行袋,向镇里走去。
十七
我站在雷平镇招待所二楼,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其中有一些人,衣着颜色暗淡,表情安然,那是常年居住在镇上的居民;另外的那些,穿着某一个品牌打折时购下的鲜艳衣服,脸上带着主动而且夸张的笑意,这些便是回来过年的外出者。
我的目光主要就落在这样的还乡者身上,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她们不畏越来越浓的寒意,穿着显露身材的衣裙,披挂着在深圳称为俗在此地却是洋气的衣服。
不知道我这样认真地寻找,是否能找到唐师的身影?
按我的推测,跟街上那些回乡者一样,唐师应该也会老家地过年。前两天我在每条大街小巷梭巡,却从来没有到她。我心里焦虑的是,会不会其实已经我见到了她,但是我们都认不出对方,就此擦肩而过。
她只不过是,半年前跟我在酒后度过一夜的女人,如此而已。
十八
站在太平街上的镇政府前,我想,如果我是一个前来查案的公安干警,那么我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内,要求查阅本镇所有人口信息。
只可惜,我是一个逃犯。
我只能靠自己,来寻找一切蛛丝马迹。
首先,我去了唐师所说的雷平镇中心小学。此时已是寒假,学校大门紧闭。而且学校外,并没有唐师所说的小卖店,不知道是被拆了,或者说本来就是她的杜撰。
然后,我装作不经意的,跟招待所服务员,小吃店老板等等,打听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唐师的女孩子。但是每次当我说出“唐师”这个名字时,他们都表示不知道,并且不约而同地对我这个外乡客,流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戒心。
我想,二十年前宋叔叔初来乍到时,所遭遇的也就是我这种状况吧。
回忆唐师所说的故事,宋叔叔游荡了半个月后,便盘下中心小学门口的小店,但是现在我没办法照猫画虎,首先小学门口已没有小店,其次我也不愿做个跟柴米油盐、阿姨小孩打打交道的小店老板。
还有,虽然来到雷平镇来,我总给自己打气,生又何欢,死又何哀,但是心里当然不愿意重蹈宋叔叔覆辙,像他那样恐怖地死于非命;所以,有意无意的,我总希望改变故事的过程与结局。
只是谁能知道,每一次竭力的挣扎,不过是在宿命的流沙里陷得更深而已。
十九
接下来,我打起精神,在雷平镇上逛了数日,想要找一个工作岗位,或者一间即将转让的店铺,总之,是一个可以让我长久留在此处,而不引起别人怀疑的理由。
第四天下午,当我走到黑水河西岸的河沿小学时,门卫室窗口上的黑板吸引了我。急聘五年级语文老师,待遇面议,上面是这样说的。
这天之前,我从未想过当老师,就像我一年前从未想过要当逃犯。我想,自己对文学虽是是七窍通了六窍,但当个小学老师,做孩子王,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想着,我便走向了门卫室。
门卫室的老伯正在打瞌睡,我敲了一分钟窗户,他才醒过来。我跟他说明来意,他看着我楞了几分钟,最后才说我运气真好,因为明天早上八点,便是最后一次面试了。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白衬衣黑西裤,戴上昨晚特意买的平光镜,总之,把自己打扮得很小学老师。然后,在走去河沿小学的路上,我一直酝酿着,装作一个有过三年深圳民办小学老师经验的我,面试时会说些什么。
来到河沿小学,门卫老伯在我前面一瘸一拐地带路,引我走早了一楼走廊尽头的校长办公室。
老伯说,里面正有个人在面试,你稍等一会吧。
廿十
在校长室外枯等了十多分钟,终于吱呀一声门响,一个打扮得跟我一模一样的面试者走了出来。我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跨入了昏暗的校长室。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脸色和蔼,一头花白的中年人,想必就是门卫老伯所说的胡校长了。他欠起身来与我握手,我赶忙迎上去,与其热烈地寒暄了一番。
胡校长先是狐疑地盯着我,问道,唐老师,你多大年纪了?
又问,你真的在深圳当过三年老师?
我遂把昨晚编好的说辞,面不改色地扯了出来。我断定我所编的谎,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因为胡校长脸上的怀疑渐渐散去了。
胡校长说,我们学校,这次之所以那么急地招聘老师,是因为原来教五年级的老王老师,春节过完就要到广州儿子家,去享清福了。本来说好下学期来接岗的小徐老师,前几天却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在深圳找了个民办小学,所以就不回老家这边来了。
胡校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说实在的,我们这边的待遇可比不上广州深圳,如果你没有长期留在这里的打算,又或者缺乏教书育人的信念,那么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我说,我的女朋友是家里独女,家住大新县城,她家里条件比较好,父母一定要我入赘,所以这次我到大新,就没有打算要离开。
廿一
接着问答了几分钟后,我走到窗口的小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字,一笔一画地写白居易的琵琶行。写到似诉平生不得意这句时,胡校长说可以了,然后让我回去等消息。
从他告别时有力的握手,以及眼神中的认可,我知道自己获得了这份工作。
走出校长室时我想,一个月后,我便是几十个纯真孩童口中的唐老师了。人类灵魂工程师,想起这个已经多年无人提起的称号,不禁莞尔一笑。
门卫的老伯看见我嘴上的笑,便迎上来说,恭喜唐老师,大家是一家人了,以后叫我老黄就可以啦。
我笑道,黄伯,以后多关照。
廿二
腊月廿一扫上,我按照胡校长留给我的号码,打电话去询问结果。他在电话中祝贺我,希望我能用寒假的时间调整好心态,开学后便融入河沿小学这个大家庭。
电话的最后,胡校长说,这两天就可以搬到教师宿舍去住了。我口中道谢,心里也颇为安慰,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呆在雷平镇了。
下午从招待所结帐后,我背着旅行袋走到河沿小学,找陈伯拿了宿舍钥匙,然后便上了教师宿舍五楼。打开504房间时,一股呛人的霉味袭来,这里门窗紧闭,看来是长久没有住人了。
我到太平东市场上买了扫帚拖把一应清洁工具,还有一些床垫之类,自己分几次背回了宿舍,然后又在校门口的小店买了洗衣粉洗洁精。这样的场面跟半年前我在西安临潼时,颇有些相似,让我不禁有些感叹。
虽然未到年廿七廿八洗邋遢的时候,不过想要在这里住下,不打扫是肯定不行了。我打开所有门窗,戴上橡胶手套,准备在504房里来一番改天换地的大扫除。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廿三
我独自一人把地板拖了三次,门窗都擦了个干净,此时已是下午四点了。
然后,我开始收拾屋里的家具。那张双人铁架床还挺结实,客厅的玻璃茶几也能用,不过卧室的写字台就得处理掉了,漆掉光了不说,还被白蚁蛀得只剩个风吹就倒的架子。
我把写字台的柜子一个个抽出来,以防等会搬动时砸伤了脚。我抽出上面的抽屉,用力过猛,里面的白蚁残渣飞舞起来,我赶忙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抽下面的抽屉时,心里就留了神,慢慢地往外抽。
嗯?怎么这个下抽屉看上去就有点不对劲,好像短了些。我拿起脚边的上抽屉对比一下,还真的是。抽屉的侧板的尽头,有锯过的痕迹,而且和顶板并不那么严丝合缝,像是由不懂木工的人加工而成。
莫非是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我往写字台内壁看去,幽暗的光线里,真的隐藏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好奇心战胜了谨慎,我于是跪在地上,伸出右手向里面摸去;由于戴着橡胶手套,感觉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像是用胶纸粘在那里的,而且还挺沉。
廿四
拿出来一看,是个轮廓诡异的牛皮纸包,外面用透明胶封得水泄不通。我拿来剪刀,一边拆一边暗忖,这不会有又是老衲留给我的吧。待解开一看,赫然是一个硬皮日记本,几个早已无味的樟脑球。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石头。
不,不是一块,而是半截石头。
这半截石头,外表呈黄色,与普通鹅卵石一无二致,唯一不同之处,是截面的边缘,有着一层薄薄的绿色。还有,上面似乎用小楷,写着几句诗。
这半截石头,与我旅行袋里,昆明的金老伯给我的那半块玉石,一模一样。四个月前,金老伯告诉我,这叫做黄沙皮。
我按捺住越跳越凶的心脏,颤抖着双手,把它拿到窗缝的一缕夕阳下,细细辨认。果然,上面写着下半厥的江城子,苏轼。
我不由自主如鬼神附体,用喉咙里挤出来的发颤的声音,念道: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廿五
我从旅行袋里翻出另一块黄沙皮,与刚发现的这块拼合在一起,毫无意外地,它们严丝合缝,数十年前被人从矿场里挖掘出来时,想必就是我手中这个样子。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我在事隔半年之后,得到了这故事中的另一块石头?又是什么力量,令我在距昆明两千里外的边陲小镇,把两个毫不相关的故事,拼成如手中的石头般严丝合缝的一体?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一个月前,我请OK明在饮酒吧喝了半打生力,之后他所发表的高论。
当时我对他的理论嗤之以鼻。
OK明说,在此亿亿亿亿万年前,宇宙还未大爆炸,那时候它是一个奇点,一个太初火球;在沿着既定的轨道,演变了亿亿亿亿万年之后,宇宙最终坍塌,变回一个太初火球。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宇宙便重复着这个爆炸、坍塌,再爆炸,再坍塌的过程。
无数次。
廿六
而每一个粒子,当它紧缩在太初火球内时,便注定了其以后亿亿亿亿万年里,无微不至的所有轨迹。而且,每一次爆炸彤塌的过程里,这个粒子都重复着所有的轨迹。
也就是说,所有的粒子,构成这个世界,构成你本身的粒子,都沿着既定的轨迹,重复,重复,再重复。
无数次。
所以,在无限长无限重复的时间里,被屠杀的将无数次地被屠杀,而相遇的,也将无数次地相遇。
这样的说法往往让人不安,并感到难以接受。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所谓人的自由意志,也不过是幻觉而已。你以为这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情,其实是由于构成你身体的亿亿亿亿万个粒子,都注定要协力去完成此事。如此而已。
当时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回这剩下的半打生力,你喝手中的那瓶便好了,反正接下来你会无数次地喝到。
OK明慌忙站起身来,护住桌上的半打生力,道,别,我乱讲的。
他又补充道,我说的话你都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