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墨钜子(2/2)
时明园闻言惊道:“什么?”听轩辕意话中之意竟想做一朝皇帝,惊骇之情,无以复加。轩辕意见他如此神情,哈哈一笑道:“想做皇帝有什么不妥,大丈夫傲然于天地间,本当随心所欲,有什么事做不得?孩子,你须记住,这世间礼教规条皆是束缚心志之物,万不可叫它掩蔽了你的真性情,心中想要做什么,便要立即去将它做好,旁人说什么只当他是放屁,如此才不会辜负自己,才不会违背了天志。”时明园哪曾听过这等叛经离道的言语,心中不禁震撼不已,寻思:这话若教别人听去,岂非是大逆不道?墨门被人视为邪魔外道,其来有因。但他生性不羁,且多年来跟随天心子,本便不甚将礼教放在心上,这时回心细想,倒觉轩辕意的话说得极是发人深省,只是要做皇帝云云,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心念微转,心头突的一阵狂跳,暗忖:第二件事该不会是让自己争雄天下,去做他一朝天子吧?这不论如何也不能应允。顿时生出一阵荒诞之感。
轩辕意又道:“当年我从《天墨经》中得知了黄巢宝藏的秘密,依着太师祖遗下的笔记,花费了三年的时日,终是探寻出那藏宝之处。有了这批宝藏充做招兵买马之本,又只盼天下大乱,好趁机揭竿起兵,于是北上大辽,便要游说那辽主出兵攻宋。”时明园“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说道:“自太祖、太宗皇帝一统大江南北后,百姓终于不须受那连年战祸的荼毒,难得安居乐业,师父游说外族入侵我汉人江山,挑起祸端,岂不是……岂不是……唉!”他对轩辕意已极是敬佩,这时听了轩辕意的话,才知他竟不惜令生灵涂炭,较之寻常更是痛心恼怒,情急之下这番话脱口而出,全系由心之言。
轩辕意不以为忤,微笑道:“岂不是罪大恶极是么?唉,难得你这孩子如此明白事理,当年我便险些做出这等罪大恶极的事来。”说时他连咳数声。时明园眼见轩辕意脸上苍白,内疚之色一望可得,又想人生在世,哪会没有做错之处,不由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语太重,忙为轩辕意轻拍背脊,唤了声:“师父!”
轩辕意笑了笑,眼中射出温柔的神色道:“那年我只身北上辽京,途中遇上一名年轻女子,那女子与我素不相识,不知如何得悉我的行踪,三言两语间竟要阻我入辽,还说除非我能胜她,否则此生休想再在江湖行走。当年我年少气盛,受了她这番讥讽自是大怒不已,于是与她定下赌约连比三场,比试什么皆由她说,我若输了便要归隐塞外,六十年内不得踏足中原;她若输了便一生与我为奴为婢。”似是想起什么,轻笑道:“说来甚是丢人,我依着她说出的三件事比试,甫一开始便连败了两场,输得不明不白,一气之下只好当即折返,依约远走塞外。”时明园诧道:“那女……那女前辈的武功竟如此之高?”轩辕意摇头道:“她的武功固然是高,不过比我却还不如,后来回想那时她所选比试之事,胜得全属取巧,心中虽有不服,但也佩服她的智计,大丈夫输便输了,岂能言而无信。唉,尚幸如此,我才未铸成大错。”时明园暗道:若非如此,只怕这天下从此就多事了。不觉间对轩辕意言语中的那名女子生出敬重之心,只觉那女子的行径,比之行侠仗义更是高明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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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意道:“后来我才知,原来那女子是幽宗玄家的弟子,幽宗玄家之名果不虚传。”时明园默念了几遍“幽宗玄家”,直至此时,“幽宗玄家”四字才深深的印入他脑中。轩辕意续道:“这六十余年来隐于塞外,却又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儿:即便我墨者登上了帝位,墨门之学得以繁盛一时,终于还会衰竭,只因其中许多逆了世人的天性。”时明园听了不禁一奇,问道:“怎么逆了世人的天性?”轩辕意道:“尧、舜时,帝皇乃是百姓共举出来,当其时天下贫瘠,水害灾祸不断,百姓忧患衣食,想那尧、舜为天下君主,为民劳碌终日,比之寻常百姓尚还不如,何谈什么奢华?那时一朝的帝皇非是贤者不能为之,因此才会有禅让帝位事来。待到大禹治水成功,灾害既除,短短数十年间天下变得大为富足,大禹为帝时四海臣服,显贵无比,较之尧、舜时实不可同日而语。传说帝禹在会稽大会诸侯,防风氏的首领来迟,禹一怒下便将他杀了,帝皇既变得可操生杀大权,行专横之事,且又富有天下,问谁愿意将帝位让给旁人?后来大禹将帝位传给了儿子启,从此一朝帝位便成世袭,其中全因世人的常情常欲。我墨学推崇‘行劳天下’,墨者生平清苦,仅以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度日,死后也只是寸棺薄葬,如此以自苦为极、虽枯槁不舍,在世人看来不啻是可言不可行,可望而不可即之事。你想这样不是逆了世人天性是什么?为帝皇者又怎会采用?只可叹这千百年徒落得个‘邪魔外道’之名。”时明园听轩辕意说着这般新奇的论断,无不合情合理,话中大是发人深省,不觉茅塞顿开,且见轩辕意能反思所学不足,对他又是敬佩几分。
轩辕意接着道:“这些年来我深研墨学,纵观墨子祖师所遗《墨子》五十三篇,其中所述无不暗合变革之道,才觉我墨学的根本应是‘变通’二字才对,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万物皆有生死兴衰,即便当今为天下人许为正统的儒学,也终会有因不合时宜而衰竭的一日,‘变通’二字实包含了天地万物运行的至理,可知穷变达通才是使我墨学继续流传于世、以期复兴的正道。”
轩辕意转眼端望了时明园一阵,突的笑道:“巫觋宗门这回可算帮了我个大忙,我轩辕意一生从未收过弟子,天幸暮年仍能觅得你这般佳弟子,当是死而无憾了。”笑罢又叹道:“只可惜我时日无多,无法将身上所学慢慢传你,不然事儿便好办了许多,好孩子,我心中这第二件事便是望你能一统墨门,这事儿虽然艰难无比,但若要复兴墨门,却是势在必行。想我墨门自秦后四分五裂,各派争斗不息,墨门若欲革变治新,这首要改变之事便须有人结束墨门分崩离析的局面,统一诸派。但你年纪尚轻,且入门不久,将这重担交到你身上,实是难为了你,奈何我大限不远,迫不得已也只好如此……唉,只盼日后我墨学能再显于世,我便在九泉之下亦可安心了。”时明园听轩辕意如此期盼殷殷的嘱托自己,不禁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定要尽力将此事做好,说道:“师父,您放心,我定会为您老人家做好此事的。”
轩辕意见时明园神色坚毅,心中宽慰,点点头道:“这六十余年,我虽隐于塞外,但多年苦心经营,使我天墨一脉数千弟子遍于天下各处,日后你持着这天墨钜子令到开封雨泽楼去,自然有我天墨一脉的门人寻你,助你一臂之力。尚有一事,我墨门分为本墨、别墨两支,两支中又分出数派,天墨一脉便属本墨支,本派历代钜子皆以《天墨经》传承,今天我本该将它一并传你,只是入中原前我已着人代为保管,今后自会有人将它交给你的。”时明园知轩辕意临终在即,故而极多事儿对己交待,也不敢插嘴打岔,只是用心聆听紧记。
轩辕意微顿又道:“《天墨经》上的武功分作两部:天墨动和天墨心诀,其中天墨心诀却是代代口授,明日开始我便传你天墨心决。方才助你冲关时,发觉你所受内伤不轻,五脏也被震移,你须小心运气将其扶正,不然后患无穷。”随后轩辕意又对时明园细说了疗伤之法,时明园忙依言运功,轩辕意所说运气之法较之寻常虽大是不同,但却极有奇效,且时明园打通了阴阳玄关后,功力大进,内息缓缓流动片刻,全身各处已真气充斥,只觉体内伤处痛楚大减,待到内息转到第三转,身上暖洋洋一片舒适无比,这两日来的伤劳疲惫袭来,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了。
天色入黑,时明园才渐渐醒转过来,脑袋一片空明,耳中传来四周的声响,清晰异常,身上内息充盈且在自然运转,那种混沌而厚实的感觉畅快的差点让他仰天长啸。殊不知他方才那一睡,已不知不觉间修度了道门“存神守一”的功法,这“存神守一”之法极似武林中所传的“龟息术”,却又不尽相同,它不但能守持修习者的精、气、神,使之不内耗,不外逸,而且还能使其不断充盈体内,存神练气,修习之人即便在睡梦时,内力也会得以修练,这其中却须修习之人功力相当方能练得。
不知是否功力提升之故,一股玄异的感觉涌上时明园的心头,只觉心神竟仿佛与身外天地隐隐约约的联结在了一处,此时他虽卧洞中,闭上眼时却似能看到洞外朗朗星空,浩淼鄱阳,有若神游太虚,飘飘欲仙。
正自他心中无忧无喜,沉浸于那一派平和时,忽闻冰凝说道:“轩辕先生,您且先吃些东西罢。”语声悦耳动听,却故意压得极低,时明园知她唯恐吵醒自己,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暖意。
又听轩辕意蓦然笑道:“还先生么?该叫师父才是了。”时明园微一思索,已知轩辕意看出自己与冰凝间的情意,借故取笑冰凝应如自己般称他师父。冰凝闻言脸上一红,也不做声,手中仍自整理采来的野果,细细将那山捻理净分作三份,才捧着一份向轩辕意递去,刚要说道:“轩辕……”猛又想起轩辕意方才的笑话,顿时声细如蚊道“……您先吃些,别饿着了。”神情扭捏可人,看在时明园眼中,直是如饮甘饴,心中一热,脱口道:“还是叫师父吧!”
冰凝不曾料想时明园已然醒来,闻言“啊”的一声娇呼,心中又惊又喜。她与时明园这番同历生死,已是互存情意,但两人却止于心照不宣,恰似有着一层如云似雾的薄绢隔在其中,这时被时明园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儿戳破,冰凝一番喜慰,又是一番羞愧,目光微一与时明园相触,脸颊顿如火烧,好不羞人。
轩辕意哈哈一笑,谢过接了冰凝递来的野果,撇眼左瞧瞧时明园,右看看冰凝,便似是常人得见儿女成家立业一般,心中着实欣喜。时明园脸上一红,大是心神不定,转而言他道:“师父,我曾听人说天下武功出少林,想来那少林武艺定是十分高明,不知其中有什么过人之处?”
轩辕意心中明白,若有所指的望了望时明园,才说道:“少林寺那些和尚们的武功固然有些门道,但若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嘿,倒也不见得。少林派的创派祖师达摩,原是南朝梁时由天竺东来的僧人,在那嵩山上面壁了九年,传下许多精妙的武功,少林武学便由此始。如今少林七十二般武艺,虽泰半由寺中后世僧人所创,但无不是以达摩所传为本,可知那少林武学源自天竺,非是中土嫡传。纵观我中原武学源远流长,又何止于南朝?如道门冲虚练气之术,始于春秋,延续千载至今;如本门祖师墨翟公,当年行侠天下,开创了千古游侠之风,所传武学四海扬名,那才真是渊博无比,又有那点比不上少林派?天下武功出少林只是江湖上的无知之徒夸大的言语,你也不必理会。”
时明园虽只是随口问来,但心中亦觉轩辕意说得甚是有理,闻言不由得连连点头。轩辕意闭上双目,嘴角含笑道:“不早了,你身上伤势尚未痊愈,须得早些休息。”说罢便不再言语,仿佛已然熟睡。
时明园转过头去,却见冰凝正自望他,还没说话,冰凝已捧着那堆山捻向他递来。方才与轩辕意说话时还罢,如今想起自己许久没吃东西,顿时腹中连连作响,在寂静的洞中听来,恰似天上雷鸣。时明园轻挠后脑勺,打趣道:“小生失礼了。”此情此景,冰凝望着时明园傻傻的尴尬模样儿,不禁“噗嗤”一声笑将出来,那娇媚的神态,直使人心头荡漾。
时明园右手接过山捻,左手向着冰凝轻轻一扯,只听冰凝娇吟一声,已整个儿跌落在他怀中。两人身子紧贴,冰凝心头一阵乱蹦,脸上霎时红了个透彻,待要坐起身来,却被时明园用手将她纤腰紧紧箍住,那里使得出半分力道,只得软软的偎依着时明园,脉脉含情的瞧着。
时明园若无其事的吃着山捻,怀中温香软玉,心情为之大爽,顿时生出斗志,再不将眼前这困境放在心上。
这夜两人静静搂在一处,也未曾言语,心中却都自有一番蜜意。
正是:激石叠千浪,携子步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