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挥弦今如昔(二)(2/2)
辛玉池点头,一路走到甲板。经过走廊时,迎面遇上怀雪,怀雪微一颔首,妙目一转,二人相视一笑。
毋须言语,他知她说的是:“一切小心。”
此时刚过二更,船上的热闹才消散了一些,但还是依稀听到丝竹作乐和酒杯相碰之声。甲板上戏已经散了,只杜仲芝一人立于船头。此时河道明显窄了不少,群山黑乎乎地环绕在船的四周,银sè的月光悄然躲到了山的后头。江涛拍岸之声依旧,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秘。
前方不远处,一尊巨大的佛像双手抚膝,临江危坐,佛像的头与山顶齐平,神sè肃穆慈悲。四周苍翠环绕,江浪拍岸,夜sè之下,禅意更为悠远绵长,人仰望之而肃然起敬。
辛玉池望着大佛,心生一股明净,深吸一口气,道:“劳驾杜庄主给我准备些蒲苇草。”
杜仲芝道:“早已吩咐人准备好了。”见商管家从船舱从走出来,捧着一小捆蒲苇草,辛玉池接过来,调侃道:“我先上岸,庄主是打算随后,还是另有八人大轿来抬?”杜仲芝微微一笑,由他说去。
辛玉池轻轻一跃便立于船舷上,他身上的披风迎着略带湿气的江风扬起。紧接着,他往江中抛一根蒲苇草,人几乎同时再往江上一跃,身姿宛如残叶,单足轻点于波涛湍急的江水上。
杜仲芝见了,不由地点头赞叹。江湖上有一些水xìng或轻功极好的,固然能借力于很小的荷叶短暂立于池塘之上,可眼前此人,竟能毫不费力地仅借一根蒲苇草立于水流甚急的大江之上,这才真是世间罕有的轻功。难怪此人于短短时间内,如石破天惊般,令武林中人闻之sè变。
辛玉池又抛出另一根蒲苇草,他一提气,借着水流之势,脚下轻轻一迈,如风中飘絮般落在下一根蒲苇草之上。蒲苇草本是顺水而下,到了他这里,却有如领他上岸的阶梯。此时离岸上仍有十数丈的距离,他从抛蒲苇草和跃至其上,没有一丝迟疑,身形极为连贯迅疾。
江湖上流传的水上漂,大抵都是在较为平静的湖水之上奔两到三丈,都能称之为神乎其技。如辛玉池这般视江浪急流如平地,横江飞渡,神sè自若,旁人见着了,自然认为他是神仙般的人物了。
接连数次同样的动作,不出一瞬,辛玉池已然跃到岸上。他环抱双臂,等杜仲芝到岸上来。
杜仲芝手一推,暗自用劲,往水里掷下一块书本大小的木板,完全不见任何水花溅起。杜仲芝身形一飘,轻落到小木板之上。
此木板在杜仲芝脚下,逆cháo而飘,随心所yù地在水里滑行,杜仲芝显是cāo控自如,向着辛玉池站的方向过来。辛玉池心中暗叫一声:“好!”
待杜仲芝一跃上岸,辛玉池笑道:“人说仲芝庄主武功深不可测,果真是名不虚传。”杜仲芝谦虚道:“在辛兄面前,在下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献丑而已。”
二人说着,便由杜仲芝带路,走了一段荒僻小道,不远处有马车掌着灯候着,那马车夫见到杜仲芝,只是点了点头,便掀开帘,让二人进了车。
辛玉池心中不敢放松jǐng惕,嘴上却道:“杜庄主早已打点好一切,在下还道堂堂chūn敷茶庄庄主,竟然两手空着去会武林大魔头。想来若我刚才不愿随你去,你还是另有办法。”
杜仲芝道:“实不相瞒,在下的确有别的准备,不过料想那位所言非虚,而且辛公子武功智谋均是一流,在下所准备的从一开始也没打算派上用场。”
辛玉池哈哈一笑,“你果然是生意人,单单这说话绵里藏针的本事,我可是无论如何都及不上的。”
马车行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忽然停了下来。车帘一撩开,辛玉池首先跃下,见四周仍是群山环绕,黑压压的一片,有一股说不出的yīn冷森寒。
眼前只有一户大宅院,牌匾上写着“刘府”,可是有些掉漆,显是年代有些久远。可是大院门口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里面分明有人住。辛玉池心中jǐng惕,却也不得不暗暗称奇:“这山野之地,周围什么都没有,竟还有富庶人家在此建别院。”忽然想起一些往事,心里不由一沉。
杜仲芝也下了马车,在前面引路。这大院没有守卫,可是富庶人家的建筑排场却也不缺,雕花回廊,形状各异的假山,细听能听到泉水淙淙之声。泉水大约是流到一口池塘,朱红木桥环于其上,边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布置得甚是别出心裁。
辛玉池却显得心不在焉,脑海里一直想着的只有一件事。
上一次见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呢?犹记得午夜梦回,她看向他,眼里再也看不到一丝情绪。这双眼睛好像依旧在嘲笑自己,就算学到天下间最好的武功又如何。
一路上思忖着,沿着回廊走到一个小厅堂上,烛台上的蜡烛显然是新点,厅堂内摆设也甚是简单,潇湘妃竹的桌椅,堂上悬着数幅画,有农耕女织图,渔夫垂钓图,都是些描绘平民百姓rì常生活的画,倒是和如此雅致的小厅相映成趣。
一名丫鬟端着香茶和糕点上来,向辛玉池和杜仲芝行一礼,“劳二位久候,主人吩咐情二位先用些茶点。”
杜仲芝点头,挥手示意她退下。辛玉池忍不住问道:“我见门口的牌匾上写着‘刘府’,这是何人的宅子?”杜仲芝道:“辛兄少安毋躁,稍候你自会见到。”
不一会儿,听见一阵脚步声。一老者和一僧迈进厅堂内。那老者红光满面,jīng神矍铄,身着锦缎,而跟在后面的僧人身形稍有些佝偻,面如病虎,脸上似笑非笑,目如鹰准般扫过辛玉池和杜仲芝。那老者虽然走在前头,目光仍不时毕恭毕敬地回头看向僧人。
杜仲芝首先行一礼,道:“在下见过刘员外,道衍禅师。”见那二人微笑还了一礼,杜仲芝转身向辛玉池引见道:“这位是此间主人刘才刘员外,这位是道衍禅师。”
未等辛玉池开口,那刘才刘员外便哈哈大笑,说道:“小老儿久仰辛少侠之名,今rì寒舍有仲芝庄主和辛少侠这样的人物光临,那真是蓬荜生辉,只怕此处简陋,怠慢了贵客。”说着盛情请辛玉池上座。
辛玉池倒也不客气,他向刘才和道衍微一点头,不等那二人坐下,自己就先行坐了,说道:“在下是山野粗人,不懂这么多规矩,怕是要惹主人不高兴。”
刘才虽然是大财主,也捐了个员外的官,不过xìng子倒还是有几分江湖之气,并不拘这些小节,“辛少侠说笑了,有感二位一路上车马劳顿,小老儿已经命厨房准备了酒菜,下人们也把厢房打扫干净了,二位可以随时……”却听到那位法号道衍的僧人忽然轻轻一咳,刘才立刻把话就此打住了。
辛玉池暗想:“这宅子的主人虽然是那位刘员外,可是这里真正主事的,恐怕是这位道衍禅师。”遂开口道:“在下既然来了,此间主人有何为难之处,但说无妨。”
刘才倒也不像方才那样抢着说话,他先向道衍请示,见对方微一颔首,才道:“其实此番的确有些难以启齿之事。辛少侠大概也有所听闻,一直以来朝廷战马短缺一事吧。”
辛玉池漫不经心地拿起碟上的jīng致茶点,捧在手上把玩一番。
刘才和道衍对视一眼,叹了一声,道:“不知道辛少侠是否听说锦衣卫千户侯楚勇要查被劫银两,杀了黑风寨的头目一事?”
辛玉池淡淡一笑,说道:“此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在下的两位朋友,也在鸿兴客栈失去音讯,至今安危难辨。我愿意来,不过想看看别人如何付这情义的酬金罢了。”
刘才微一沉吟,道:“这些银两,原是朝上的库银。今年官茶失收,名山茶马司上奏此事,朝上遂拨出库银解决燃眉之急。如今北元残党仍虎视眈眈,正是需要以茶换战马之际,若是走漏了风声,边境之地恐会乘机作乱。此事不宜张扬,朝廷决定将银两分批密运,谁知,这一批竟在半路被劫。”
辛玉池听到此处,斜目睨视坐上之人,心中暗暗要理清个中关联。
刘才又道:“白银一直辗转以各地马帮护送。他们只负责运送,对白银之事毫不知情,一路也有朝上的人暗中接应,一直太平无事。可来到蜀中,怎么会突然被区区山贼头子劫了去?这事本来蹊跷,其实知道秘密运送路线的人不多,要查也并非毫无头绪,我们怀疑有人从中捣鬼。可小老儿派去打探的人,全部都有去无回。若只是几个山贼的头子,哪会有这等本事?”
辛玉池道:“员外大人的意思是,劫银本是个幌子,此事尚有内情?”
刘才与道衍相视一笑,“辛公子果真是聪明人。其实侯楚勇奉命查办此案,从一开始便对过程讳莫如深,才引起我们的注意。被劫官银涉及甚广,怎么可能如此轻率了结?实在教人不得不怀疑。”
辛玉池也表示赞同,道:“此事的确大有斟酌之处。”
刘才点了点头,略略打量了旁人一眼,道衍与杜仲芝神sè一时颇为郑重,又转而看向辛玉池。
只见辛玉池神sè淡淡地拿起菊花纹的青花瓷茶盅,揭开盅盖,里面透明中泛着一抹淡碧,轻烟几缕,散着沁人的温热。
他不顾众人的神sè,缓缓地将茶盅凑到唇边,轻轻一吹,抿上一口,自顾自地说着,“好茶。”他见到刘才眼里隐隐透着一丝不耐烦,心中不由觉得有趣。
待茶喝上半盅,他脸sè陡然一变,眼里藏不住讥讽,冷笑道:“在下不过是山野之人,对这些官家的事情本就没什么兴趣,也不愿意卷入其中。再说你们大概也听说如今我的境况,就是座上的杜老板,”他伸出右手指向座上面带笑意的杜仲芝,“他手下的人更是聚集江湖好手,势必要将我擒下,为武林除害。试问如此名声不佳的魔头,如何担当得起主人的重托?”话毕,他猛然站起,便yù起身离去。
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道衍忽然叫道:“慢着。”声音里甚是寒意逼人。
辛玉池并不看他,脚步却停了下来。
道衍见他停住,语气也稍缓一些,道:“敝上求贤若渴,早听闻公子神技过人。阁下的事迹,敝上当然略有听闻。可是敝上并非江湖中人,并不在意江湖上的恩怨流言,只想早rì查清此事。”
辛玉池闻言不为所动,只是冷冷道:“这江湖上技击好手众多,你们事前也应打听过不少,却要来碰在下这枚钉子,你家主人真是好生奇怪。他就不怕在下如今自身难保,反倒会累及他的大事么?”
道衍哈哈一笑,说道:“公子既然是明白人,贫僧也不妨直说。其实,敝上看中公子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辛玉池双眉一挑,“哦?”的一声,不由好奇地看向道衍。
道衍接着道:“公子试想,如今在江湖上,辛玉池此名当真是炙手可热。旁人定以为这风口浪尖之上之人,躲避追杀纠缠都来不及,他们决不会想到公子会为敝上办事的。”
辛玉池嘴角微动,又听道衍说道:“公子之名,如今放眼江湖,那可是过分引人注目,的确会惹来不少麻烦。敝上不太涉足江湖之事,又不好于此事上明着出面,公子于江湖上的名声,倒正好用作掩人耳目,方便我们行事。更何况,公子出身于马帮,试问世上有哪个高手,谁能如公子这般熟悉这里面的门道?如此一来,公子在明,我们在暗,再来个里应外合,敝上倒是省了不少功夫去斟酌如何教旁人看不出端倪。就声名狼藉这一点上,公子就已经能帮上大忙了。”
厅中出奇的安静。三人见辛玉池脸sè有些难看,正暗忖他将要发难,不禁凝神戒备。“哈哈!”却见他忽地一阵捧腹狂笑,笑得有些意味不明,“这话可是你家主人亲口说的?”道衍点了点头。
辛玉池仍是不住地大笑着,忽地嘴角一僵,收起笑意,“你家主人要我为他办事,可是这话一点都不动听。教人听进去了,都不得不拂袖便走。”
刘才神sè微变,手上蠢蠢yù动,杜仲芝仍是微笑地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刘才的右肩。道衍则沉默不语。
辛玉池以余光一扫厅堂四周,外面的一点动静声响,何曾能逃得过他的耳朵?他不屑地拿起另一块糕点,在手上轻抛数下,脸sè一缓,笑道:“不过我却越发觉得你家主人有点意思,想要见他一见。”
众人脸上稍缓,道衍一笑,双掌合十,道:“公子若应允此事,敝上他rì定当亲自登门拜访。不过敝上如今另有要事,此次未能一同前来。不如……”
辛玉池挥手打断道:“行了,我若没有那个心思,谅你们也带不到我来此处。”他目现寒光,将腰上的剑取下,握在手上,一字一顿道:“我答允此事,也就干脆把话说明白,贵主人是着实欠在下的人情,他最好牢牢记着。在下要的酬金,可得好生照应着,千万不要打什么别的主意。”他一横手中之剑,剑尚未出鞘,却已剑气逼人,“此绝非虚言恫吓。”
道衍斜睨他一眼,刘才却抢道:“少侠不如今rì现在寒舍歇息一晚,既然我们请公子来此,酬金方面定能令公子称心如意。”他吩咐方才的丫鬟打收拾厢房,又对辛玉池一揖道:“少侠莫怪寒舍简慢,家仆会带公子到厢房休息。”
辛玉池嗤笑道:“在此处歇一晚未尝不可,不过刘大人,你最好让你府里的侍卫们都安分一些,让他们也早些回去歇着。大人也知道,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要他们让我不痛快了,我可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话毕,他猛然将手中的糕点往窗外一掷,那一小块糕点飞快地穿破窗纸,听见外面有人“哎哟”一声,又是“啪”的一声,是人摔到地上的声音。
刘才僵在原地,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辛玉池不屑地一笑,完全不去理会三人的反应,转身就跟着丫鬟向厢房走去。
身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传来:“此人倒是傲慢得紧,不知是否能完成殿下交托的任务。”
“刘老弟,你差点坏了大事。他方才只凭一块点心便击中埋伏在园子的一个侍卫,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十六名高手都能全部被他杀了。你府中侍卫若冲进厅堂内,你觉得他们的命保得住么?若撕破了脸,那我们就辜负主人重托了。”
“这点心本就易碎,况且他隔着窗纸,单凭一点声响就能找到如此准头,此人内功确已臻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境界,只怕比传闻中更可怕,员外大人和禅师千万不可大意。”
辛玉池也不屑再听下去。只是有些好奇,他们口中的主人,究竟是谁?
[1]沐府:即明初将领沐英的府邸。沐英是少数没有被朱元璋诛杀的开国功臣之一,死后追封黔宁王,后人世袭黔国公爵位至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