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让开路!你管不著!”我没好气的说但他仍然拦在门上微笑的看著我好像我是个供人观赏的小动物似的。我跺了一下脚对他狠命的推了一把趁他身子一歪的时候从他胳膊底下钻进了房里。进房后一抬头才现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抬抬眉毛又皱皱眉毛说:
“怎么了?永远长不大!你今年十几岁了?”
“十八岁!”我说向自己的卧室冲去。
“又变成十八岁了!”爸爸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声。
我从卧室门口回过头来对唐国本作了个鬼脸。
“再见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会儿!”我溜进房里带上了房门。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太阳收敛了它的威力人们也披上了夹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熟稔也更加亲密了。山边泽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静的他。他和我谈萧邦和李斯特的故事讲星星的位置讲北国及各地的风俗讲他的流浪经历。他不再说他要远行的话我们相处的每个时间都充满了愉悦我常戏呼他作“老爸爸”因为他总以老爸爸自居他也常玩笑的叫我作“女儿”甚至“宝宝”说我是他女儿的化身。我们真成了一对忘年之交听他轻哼著世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乐。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嗓音柔美感情丰富我实在奇怪他以前的爱人怎会舍得离开他!
那天我们在碧山岩玩因为不是星期天游人非常稀少。在那小小的瀑布旁边他唱起一支我从没有听过的歌歌词不是中文无法听懂调子却婉转缠绵回肠荡气。我问:
“这是什么歌?”“一意大利的情歌”他说眼睛闪亮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辉。“许多年前我常唱这一支歌这是她最喜欢听的一歌。她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我再唱一遍。有了孩子后冬夜我们守在炉边每当她不高兴了我就唱起这歌她会溜到我的膝前来把头放在我的膝上我们的小女儿躺在摇篮里瞪著大而黑的眼睛向我们凝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人到中年之后竟会这样渴望一个家!”
“歌词的意思是什么?”我问。
“我们曾试著把它译成中文”他说忧郁的笑笑。“事实上大部分是她译的我对诗歌的领略力没有她高。让我念给你听吧。”他柔声的念出一十分美的小诗:
“春花初绽看万紫千红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鸟枝头歌唱
江南春早莺飞柳长
啊莫负这大好时光!
我心已许两情缱绻
愿今生相守恳再世不离
啊任时光流逝任物换星移请信我莫疑!
啊任云飞雨断任海枯石烂此情永不移!”
他念完了又用中文轻轻将这歌再唱了一遍我阖目凝神为之神往。等他唱完后我热切的说:
“教我唱!好吗?”他教了我十分细心的教了我。然后他说: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怎么?”我诧异的问。
“要走了!以后”他顿了一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再见面了!”“啊!”我叫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要走!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快乐吗?难道你对于我没有一点留恋!”
“我留恋太留恋了。”他说神色凄然。“但是我必须走这是——不得已的。”他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你要安安定定的生活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告诉我你到哪里去?离开台湾吗?”
“是的离开台湾。”他轻声说。
“到哪里?告诉我有一天我或者会去找你的!”
他笑笑没有说话。“你什么时候走?”“快了下星期或者再下一个星期。”“我要去送你。”我说想让自己坚强起来我向来自认为是个坚强的孩子的。但是泪水升到我眼眶里来了我抓牢他的手哽塞的重复了一句:“我要去送你。”
他突然揽住了我把我的头拥在他的胸前他的嘴唇轻碰我的前额。他喃喃的说:
“好孩子别流泪!宝宝!”
听他叫“宝宝”我哭了。始终我弄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对他有一份强烈的依恋和崇拜。听他用亲密的声音叫宝宝使我肠为之折我像孩子般攀住他近乎撒赖似的说:
“不要走!不要走!”“别哭珮容”他说“我还会再见你一次下星期天在植物园见!”“你一定要走吗?你是个狠心肠的人!”我叫。
他叹息了一声。“下星期天我等你!”
这一天我失去了欢乐我们变得非常沉默当他照例在公共汽车站和我道别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离我已经很遥远了。他的眼睛迷离如梦神色憔悴脸颊分外消瘦。我们在车站握手道别。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车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望他他孤独的伫立著夕阳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地下显得那样寂寞凄凉。忽然我觉得心中一阵痛楚我有个预感:我已经失去他了。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等著那个见最后一次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唐国本又来了他技巧的想约我出去跳舞我拒绝了。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厅里他的谈锋收敛了许多我看得出来他那漂亮的眼睛里有著忧愁。我一直自认为还是孩子的我难道已经使这个男孩子痛苦了?我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自动的为他拉了一两段小提琴。然后只为了一时的兴致我说:
“我唱一个最近学会的歌给你们听吧!”
放下小提琴我走到钢琴前面坐下打开琴盖开始以不十分纯熟的手法弹起“陌生人”教我的那一意大利情歌。一面弹一面唱了起来:
“春花初绽看万紫千红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鸟枝头歌唱
江南春早莺飞柳长啊莫负这大好时光!”
我从钢琴上看过去唐国本正欣赏的倾听著。我继续唱了下去:
“我心已许两情缱绻
愿今生相守愿再世不离
啊任时光流逝任物换星移请信我莫疑
啊任云飞雨断任海枯石烂此情永不移!”
我唱完了十分得意的站起身子阖上钢琴盖回过头来说:“怎么样?好不好听?”
可是我的笑容顿时凝结了。我看到妈妈靠在沙里脸色惨白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她拿著茶杯的手剧烈的颤抖著茶都溢出了杯子。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面如死灰。我跑了过去叫著说:“妈妈你怎么了?”爸爸也跑过来焦急的摇著妈妈的手问:
“静如什么事?”妈妈看了爸爸一眼神智似乎回复了一些她软弱而无力的说:“没什么我突然有点头晕。”
“我去请医生!”唐国本热心的说向门外冲去。
“静如你去躺一躺吧!”爸爸说。
我和爸爸把妈妈扶进屋里让妈妈躺下。爸爸著急的跑出跑进问妈妈要什么东西。一会儿医生来了诊察结果说是心脏衰弱要静养。医生走了之后唐国本也告辞了。妈妈对爸爸说:“我想休息一下你到外面坐坐吧让珮容在这儿陪我。”
爸爸温存的在妈妈额上吻了一下要我好好侍候妈妈就带上房门出去了。爸爸刚走妈妈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她紧张的注视著我迫切的问:
“珮容刚才你唱的那一支歌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望著她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热而紧张一个思想迅的在我心中成形我觉得心脏沉进了地底下手指变得和妈妈的同样冰冷了。“妈妈”我困难的说:“你知道这歌的是吗?”“你从哪里学来的?谁教你唱的?”妈妈仍然问。
“一个男人教我唱的”我说残忍的盯著妈妈变得更加苍白的脸。“一个小提琴手一个流浪的艺人。他面貌清癯憔悴个子瘦削修长有一对忧郁而深邃的眼睛。”妈妈的脸色已白得像一块蜡我继续说:“他年约四十三、四岁他说他在找远离他而去的妻子和女儿已经找了十七年了!”
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拉著我喘息的说:
“他在哪里?带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挣脱了妈妈的手。我所归纳到的事实使我震惊我茫然的向门外跑去。但妈妈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告诉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是吗?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是不?”
“不!”我站定身子回过头来看著母亲母亲的脸在我的泪光中显得模糊不清。“他从没有告诉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亲!他从没有对我说过从没有!”我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么孤独寂寞而又贫困!妈妈你不该离开他!”
“我折回去找过他”妈妈说眼光如梦:“但是他已经离开了!我贫病交迫你爸爸收留了我为我治病一年后我改嫁了他。珮容我只是个弱者我无力扶养你也无脸回到娘家去而且你爸爸确实好他待你就像亲生女儿一样。”这是实情不是吗?但我另外那个亲生父亲呢?那个孤独而寂寞的父亲呢?我扑到妈妈怀里断断续续的说出了整个经过情形然后我抬起头来坚定的说:
“妈妈让我回到他身边去吧!你不知道他多么渴望一个家!哦妈妈我喜欢他!你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我知道你离不开这个爸爸而且这样对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让我走吧!我要给他一个家。哦妈妈假若你看到他那种忧伤的样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他的女儿他早已知道你在这儿但他不想破坏我们反而宁愿自己独自离去!妈妈我要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亲!”
我哭了妈妈也哭了直到爸爸闻声而来的时候。爸爸急急的走进来诧异的看著哭作一团的我们然后他搂住我说:“别哭珮容妈妈的病没关系马上就会好的!”然后又吻著妈妈的脸颊说:“静如只要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千万别担心珮容是小孩不懂事!”
我挣脱开了爸爸的怀抱迅的跑出了房间跑到我自己的卧室里。我把房门锁上冲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窗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街灯光秃秃的站在街边。我扑倒在床上静静的哭泣起来我为我自己哭也为妈妈哭也为我那个可怜的爸爸哭。我一夜不眠睁著眼睛等天亮终于星期天的黎明来临了我悄悄的下了床梳洗过后就溜出了大门。踏著清晨的朝露我来到植物园。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小时。我在那棵印度松香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计划看见到他后要讲的一切话。我要告诉他妈妈对他的思念和我对他的爱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慰他也陪伴他。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九点钟已经到了我变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却毫无踪影。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我不住打量著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终于站定在我面前问:“你是不是沈珮容小姐?”
我大吃一惊。“是的你是谁?”“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我我接过来迅的抽出信笺于是我看到几行简单的字。
“珮容:
请原谅我等不及再见你一面了我走了!
人生有许多事不能由我们自己安排能够遇到你是我这生最大的幸福可见命运对我依然是宽大的。你给过我许多快乐和安慰不是你自己所能预料的小珮容谢谢你我能再叫你一声宝宝吗?若干年前我曾叫我那襁褓中的小女儿作‘宝宝’。
你有个幸福的家但愿你能珍惜你的幸福爱你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祝福你
陌生人”
我看完信笺那个工人模样的人依然站在那儿没有走我急急的问:“你认得这个写信的人吗?”
“是的”那人说:“不但认得而且我们同住在一起他是个好人!”“他现在到哪里去了?”我迫不及待的问。
“他去了!”他肃穆的站著用手指指天。
“你是说——”我两眼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简洁的重复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医生就宣布他顶多活六个月但他奇迹似的还出了六个月。星期一晚上去的临死前他叫我把这封信在今天到这儿来交给你!”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的坐著这打击来得太快使我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犹豫的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说:“葬了吗?”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们几个伙伴出钱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丢进了海里他真是个好人对朋友真够慷慨临死的时候他还含笑说他无牵无挂了他说他最关心的两个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个好人!”
我靠在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人和我点点头就自顾自走了。我茫然的抓著椅子和信笺心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灵魂和思想都已经脱出了我的躯体我不能想也不能做什么这两天来的遭遇使我失魂。过了许久许久我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望著那棵印度松香自言自语的说:
“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小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这是第一次约会时“陌生人”不我的父亲说过的话我依稀记得他怎样站在那椰子树下调整琴弦教我拉那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
我不稳定的迈著步子走出了植物园。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样会走到了家门口我机械化的按了铃有人给我开门我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晃进了家门。一只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
“珮容你怎么样了?生了什么事?”
我茫然的瞪著他——那个年轻而漂亮的男人。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是谁。然后我又晃进了妈妈的房间接触到妈妈那对大而黑的眼睛听到她惊恐的叫声:
“珮容!你怎么了?”我站住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妈妈他已经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后我就像个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
我病了两个月病中似乎曾经呓语著叫爸爸每当此时爸爸的脸一定会出现在我的床前用他大而清凉的手放在我灼热的额上安慰的说:
“珮容爸爸在这里!”
“爸爸我要爸爸!”我叫著心中想的是另一个爸爸。
当我神智恢复时已经是冬天了。我的身体逐渐复元妈妈爸爸小心呵护著我爸爸每天给我买各种水果点心妈妈呢在这儿我看出一个女人的忍耐力她曾经倒下去过但她迅的站起来了。现在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她谨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个“陌生人”。每当我们单独相处时她握住我的手我们静静的不一语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个人。唐国本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他带来各种书籍和说不完的笑话还带来属于青年的一份活力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输到我身上来鼓舞起我以前那种兴致和欢笑。他每次来了总高声的叫著:
“糖果盆又来了!欢不欢迎?”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两个月的卧病我该是一个最幸福的病人周围全是爱我和关心我的人但我却寂寞的怀念著那自称“陌生人”的父亲是的他是个陌生人直到他死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后她们或者也会到那个地方来找我的!”这是他说过的话不错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见面但愿那个世界里不会有贫穷、矛盾和命运的播弄。
在我又满屋子里走动时已是腊岁将残新年快开始的时候了。爸爸始终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只有妈妈明白。那天我们在客厅中生了火唐国本也来了。我仍然苍白瘦削安静的蜷缩在沙椅中。爸爸想提起我的兴致要我拉一下小提琴卧病以来好久没有碰琴了。拿起了琴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一曲未终已经热泪盈盈了爸爸把我拉过去审视著我说:
“怎么了小珮容?”“没什么”我笑笑泪珠在眼眶中转动。“我爱你爸爸。”我说这是真的我多爱我的两个父亲!我开始明白我的幸福了。“哦”爸爸揉揉鼻子故作欢笑说:“你还想撒娇吗?珮容你今年几岁了?”“二十岁。”我说。“哦?”爸爸诧异的望著我。
“你忘了腊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我说。
“嗯不错你长大了!”
不是吗?二十岁是成*人的年龄了我确实长大了。唐国本在望著我微笑我走过去说:
“国本陪我去看场电影吧我闷了。”
“喔”唐国本有些吃惊的看著我然后笑著说:“好我们去看《出水芙蓉》吧这是旧片新演。”
我们走出房子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门在我们身后阖拢了关起一个未成年的我也关起我的天真和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