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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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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个什麼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ehavethedamnedestthingforeanetbsp;other(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and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彫的鸟。

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比比问起经过道:“到底打下来什麼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们这真是睁著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之雍说。

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麼东西在监视著他们。

“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他说。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係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她们家客室里掛著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照他们的标準法鲁克王不算胖——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麼胖。

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但是究竟近水楼台不像战时上海那麼隔绝。九莉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著一隻山羊预备节日自己屠宰割断咽喉。牠有小马大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伸著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

这天刚巧无处可去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九莉忽然想起来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问比比有没有兴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

徐家住得不远是弄堂房子从厨房后门进去宽大阴暗的客室里有十几幅没配画框的油画掛在墙上搁在地下倚著墙。徐衡领著她们走了一圈唯唯诺诺的很拘谨。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家常却穿著一套古旧的墨绿西装彷彿还是从前有种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绿。

之雍忽然走了进来。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却再也没想到他刚巧也在这里。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见过比比大家点头招呼房间里光线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见他满面笑容却带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够不上谈画只能说英文。九莉以为窘是因为言语不通怕他与徐衡有自卑感义不容辞的奋身投入缺口说个不停。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视了两遍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问。欣赏过了方才告辞主人与之雍送了她们出来。通往厨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将进出都没来得及细看彷彿都是女太太们。

次日之雍来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

“偏你话那麼多嘰哩喳啦说个不完。”他笑著说。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来才记得迎面坐著的一个女人满面怒容。匆匆走过只看见彷彿个子很高年纪不大。

“她说:‘我难道比不上她吗?’”

他说过“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準都是个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在这里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脸剔起一双画成拋物线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对自己说:“这次要娶个漂亮的。”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在一起几个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关係的。

他讲起出狱的时候“这次我出来之后更爱她了她倒——噯对我冷淡起来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讲条件似的呕!我很不高兴。”

昨天当场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当然他没提只说:“换了别人给她这麼一闹只有更接近我们还是一样。”

九莉偏拣昨天去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绒线排总繐罩在孔雀蓝棉袍上触目异常。他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坏而且给他丢了脸。她不禁憮然。本来他们早该结束了。但是当然也不能给他太太一闹就散场太可笑。九莉对她完全坦然没什麼对不起她。并没有拿了她什麼因为他们的关係不同。

他还是坐到很晚才走。次日再来她端了茶来坐在他的沙椅旁边地毯上。

他有点诧异的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都给昇华昇掉了。”

她总是像听惯了諛词一样的笑笑。

“昨天我走的时候这里那个看门的嫌晚了还要拿钥匙替我开门嘴里骂著脏话。我生了气打了他。”他仰著头吸了口香烟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喝打得不轻呃一跤跌得老远。那麼大个子不中用我是因为练太极拳。其实我常给他们钱的尤其是那开电梯的。”

公寓的两个门警都是山东大汉不知道从什麼杂牌军队里退伍下来的黄卡其布制服夏天是英国式短袴躺在一张籐躺椅上拦著路突出两隻黄色膝盖。

开电梯的告诉楚娣:“那位先生个子不大力气倒大把看门的打得脸上青了一块这两天不好意思来上班。”

也不知怎麼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份了。

“我爱上了那邵先生他要想法子离婚。”她竟告诉比比拣她们一隻手弔在头上公共汽车的皮圈上的时候轻快的说不给她机会作。

比比也继续微笑不过是她那种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后来才气愤的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随又笑道:“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给你省多少事。”

在九莉那里遇见之雍她当然还是有说有笑的满敷衍。他觉得她非常嫵媚。

“九莉的头髮梢上分开的可以撕成两根。”他忽然告诉她。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他在炫示他们的亲暱。比比显然觉得这话太不绅士派脸色变了但是随即岔了开去。那天他与比比一同走的。

有一天讲起她要钱出了名对稿费斤斤较量九莉告诉他“我总想多赚点钱我欠我母亲的债一定要还的。”她从前也提起过她母亲为她花了许多钱又抱怨。不过这次话一出口就奇窘因为他太太是歌女当然他曾经出钱替她“还债”。他听著一定耳熟像社会小说上的“条斧开出来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明知他现在没钱她告诉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钱的态度需要解释。

连之雍都有点变色但是随即微笑应了声“唔。”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来上海的时候拎著个箱子到她这里来她以为是从车站直接来的。大概信上不便说他来了才告诉她他要到华中去办报然后笑著把那隻廉价的中号布纹合板手提箱拖了过来放平了打开箱盖一箱子钞票。她知道一定来自他办报的经费也不看一笑便关了箱盖拖开立在室隅。

连换几个币制加上通货膨胀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

她把箱子拎去给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来给我还二婶的钱。”其实他并没有这样说。但是她这时候也没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会弄钱。”

九莉这才觉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饭了。但是第二天晚上他在她们家吃了便饭之后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打了个手巾把子来刚递了给他已经一侧身走了半回过头来一笑。

他望著她有点神往。但是她再回到客室的时候之雍笑道:“这毛巾这麼乾这麼烫怎麼擦脸?”

专供饭后用的小方块毛巾本来摺成三角形像两块三明治似的放在碟子上冷而湿。她猜著他习惯了热手巾把子要热才舒服毛孔开放所以拿去另绞了来。她用楚娣的浴室在过道另一端老远的拿来毛巾又小一定凉了所以把热水龙头开得特别烫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

“我再去绞一把来。”

她再回来他说:“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没有粗重的阔条水泥阑千筑得很高整个几何式。灯火管制的城市没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头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銹气的天上高悬著大半个白月亮裹著一团清光。

“‘明明如月何时可擷?’在这里了!”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夹著香烟现他烫了她的手臂一下轻声笑著叫了声噯哟。

他吻她她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著往后一飘倒折过去。但是那热风也是烛燄热烘烘的贴上来。

“是真的吗?”她说。

“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来。这一天下午秀男来找他九莉招呼过了马上走开了让他们说话。等她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他们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她说‘你们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诉九莉。

“因为她爱他。”九莉心里想有点凄然。

浴佛节庙会附近几条街都摆满了摊子连高楼上都听得见嗡嗡的人声也更有一种初夏的气息。九莉下去买了两张平金綉花鞋面但是这里没什麼东西有泥土气不像香港的土布。

“你的衣服都像乡下小孩子。”他说。

依偎著她又想念他遥坐的半侧面忽道:“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

之雍脸色动了一动因为她的确有时候忽然意兴阑珊起来。但是他眼睛里随即有轻蔑的神气俯身撳灭了香烟微笑道:“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别过头来吻她像山的阴影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额前垂著一绺子头髮。

他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的别过头来吻她一下像隻小兽在溪边顾盼著时而低下头去啜口水。

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一棱一棱是个扯满了的红帆。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洞门。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他们静静的望著它几乎有点恐惧。

他笑道:“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能这样抱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光是抱著。”他说。

又道:“乡下有一种麂是一种很大的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隻力气很大差点给牠跑了。累极了抱著牠睡著了醒了牠已经跑了。”

虹影消失了。他们并排躺在沙上他在黄昏中久久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聊斋里的狐女。”

他告诉她他第一个妻子是因为想念他被一个狐狸精迷上了自以为天天梦见他所以得了癆病死的。

他真相信有狐狸精!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木彫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

他回南京去了。

她写信给他说:“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

她想起比比说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话。并不是她侮辱人反正他们现在仍旧是夫妇。她知道之雍没有极大的一笔赡养费他也决不肯让绯雯走的。

她不觉得他有什麼对不起绯雯。那麼美又刚过二十岁还怕没有出路?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

在同一封信里她又说:“我还是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

他回信说:“……至於我们的婚姻的确是麻烦。但是不愉快的事都让我来承担好了。昨天夜里她起来到餐室里开了橱倒酒喝。我去抢了下来她忽然怪笑起来又说:‘我的父亲哪!’”

九莉看了也悚然从来没去问那句话的意义。想必总是从十五岁起他在她心目中代替了她的亡父所以现在要向父亲诉说。

“现在都知道盛九莉是邵之雍的人了。”他信上说。

九林想必也听见了点风声来了一趟诧异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但是看她们这里一切照常也看下出汁麼来。

他自从那年五爸爸去说项结果送他进了一家大学附中读了两年升入大学念了两年不想念下去想找事。没有兴趣九莉也不赞成念下去但是也无法帮他找事更不愿意向之雍开口。

“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楚娣当著他说。

九莉对这话有点轻微的反感因为她弟弟天生是个混饭吃的人至少开始的时候没人拉他一把怎麼行?

他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鐘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九莉也是听她自己说的。但是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九莉给之雍信上说她梦见告诉她的老女佣关於他同时看见他在大太阳里微笑的脸不知道为什麼是深红色的脸刻满了约有一寸见方的卐字浮彫有两三分深阴影明晰。她觉得奇怪怎麼一直没注意到用指尖轻轻的抚摸著想著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疼。

他信上说不知道为什麼刻著卐字。其实她有点知道是充军刺字卐字代表轴心国。

她写了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著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麼空虚在等著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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