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舟行(2/2)
既然是真心议和,那我们自然想为日后多做筹谋,占据民心,和舆论上更主动联手的地位,至于,因为新越朝堂的疑心,反而使得联手抗倭之事拖延至今么……
虽然也有布下疑阵,更好的削弱新越的意思,但新越被削弱过多,对于我北溟何尝不是极大的危险,总不能等着罗倭收拾完新越,再四面包围的收拾我北溟吧?”
我默不作声,只是自斟自饮起来,心道,或许,还有更重要的缘故,你不会讲给我吧?
若不是你们发现,罗倭的海上战舰,皆是无法轻易运用火攻,和水下偷袭的铁舰,而你们北溟境内,所能规模化锻造铁舰的工矿储藏极少。
即便你们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却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这才把目光投向新越国土的吧。
若非如此,只怕你们未必不想继续一边邀买人心,一边对新越朝堂君臣布设疑阵,以期坐收渔利之事。
国家之间,何来敌友恩义之说,不过是利害权衡的平衡之道。
想到这里,一阵无可避免的心痛。这些,都是父亲和我密谈时,所言我们付出巨大代价,才了解的事实。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毕竟新越朝堂,全然不是父亲可以左右的,无限的拖延,消息闭塞,愚民愚君。
皇帝年幼,不过与我相当年纪,兼之自幼养在宫中,除了此次避难,竟极少看到过东都外的世界,只能依靠文武官员,彼此矛盾和争议的论事,从中探寻自己合理的处理。
也只能依靠自己的行政经验,来慢慢学会更老到的用人做事。
父亲虽然深得皇上信任,认为他既非士林朋党,又不为司礼监宦官群体认同,是个只能作为孤臣忠于皇上一人的可信之人。
可是,大事关头,父亲若是一力力主,联北溟以抗罗倭,万一落下口实,私通北溟,或是日后战局有变,可该当如何?
对于臣子,这本就是难以一言论断,必须留有余地的政事。
况且他是武将出身,对战事过于关注和积极,反会引发御史台,对其是否有提携门下袍襗,以征战求军功的口水是非。
所以即便看透的阴谋,竟也令堂堂丈夫裹足不前,若非将我这个心肝宝贝儿子托付异国他乡,以求稳妥潜伏,怕是至今,也不敢上奏多少有价值和态度的忠良谏言吧。
“今日既然煮酒,倒不如来论论天下英雄,”
付邵说着,随即把目光落向窗外的茫茫江水,连天新绿上,“昔年古风,煮酒论英雄,使君与操,何等俊逸豪迈?而如今,风流人物,亦颇为可圈可点,何不各抒己见。
你我都是年轻人,当不至于唯唯诺诺,老气横秋,讲出些新意才好。”
我看了看付邵,暗忖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与他相对饮以论英雄。
只是尽管立场不同,对他却无法抑制的感到亲切和好感。于是不无恭维的说:
“付叔叔自己不就是当世英雄,不过而立之年,就封侯拜相。
不过也是北溟国主敢用人会用人,要是在我新越熬资历,哪个宰执不是到了五六十岁方才能入两府呢,那时候,早已经多数人棱角磨圆诸事求稳了,又哪有付叔叔的文韬武略,锐意革新呢。
我还道是想请我喝酒,谁知付叔叔竟是想出个新样儿,让我拍你马屁呢~~~”
“噗——”付邵忽的笑喷了口中酒水,看见我幸灾乐祸的看他整理衣袖,伸手给我个爆栗道:
“年轻人好不好学的这样叛逆刁钻起来啊,若说当世能让我付邵服气的英雄,确是不多,可也不需自我崇拜这等幼稚吧。”
“那付叔叔服谁呢?”我追问着。
“当然是我们主上了,还有我父亲,其实你的父亲也是一个英雄,这倒不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付邵爽快的回答。
说他自己的父亲付彦,与我父亲薛凡泰是当世英雄,我自然并不抗拒。
付彦曾在吏部、户部执掌多年,珍惜才华,极有伯乐盛名,亦对货殖之术深有心得,理财用财之能无处二至。
而自己的父亲薛凡泰,则在情报刺探与军事研究上堪称柱石,独门的斥候心法有兵家隐身术的美誉,账下文吏对古今战事的研讨,和器械改进的方案,也是洞见不凡。
可是将方均诚这么一个反复无常,富有野心的梁山土匪头子也扯进来,就让我一时愕然。
但转念又想,付邵说的没错,我未来有的是时间,去慢慢探寻事实究竟如此,何必此刻争口舌之利呢。
于是一杯接一杯,我与付邵就这样,以一种各怀心思,却也不无理解的态度聊着,付邵还不时唱几句曲
“……一见萧然音韵古,光阴只在弹指,醉里挑灯把盏,此恨谁知,歌且合,春常在,繁华尘土停云宿……”
又几句“……流霞酿的好酒,越江渡口中兴,不管孤灯明与灭,一带链环赤壁,沙场再点兵……”
最后虽不至枕藉舟中,不知昼夜,但也各自微觞微醉,红面相迎了。
而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对付邵颇有些好感,也对北溟多了几许莫名的期盼。
第三天次第下了船,迎着名为“鹏运天池”的大码头,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在我新越文儒笔下的商贾匪气之国的都城鹏城。
我虽并不是全然相信秀才们笔下夸大其词的事,却总想着这当是个不讲礼法,经济发达,商贾云集,叫嚣吵闹之地,可丝毫未曾想到,这北溟国如此井然有序,生机盎然。
明鉴司的材料所记载,北溟与鹏城的情况由文字一一跃然眼前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那些以前并不起眼的只言片语开始翻腾:
“北溟立国之初,成国家宣言之篇章,以公民之合法私有产业,受到国家永恒无条件之保护为首,以尽一切可能维护和为贸易保驾护航为形,锐意以求开拓,有并吞八荒行商四海之野心,而北溟之武装力量,则以保护国民产业利益,而享有无上荣光”。
来码头迎接付邵的,是位梳着简单汉髻,身着校尉软甲,长眉入鬓,腰挂制式流星锤和雕金丝软剑,杏眼锐利的泼辣女将。
她见到付邵便朗月般一笑,和其余一干迎接的兵士们齐齐下马迎来,朗声道:“下官御史台总哨秦清,拜见付相,主上名我来迎诸位使节归来,一路辛苦。”
顷刻间,秦清的目光已转向我,上下略略一扫,以一种骄傲的姿态。
付邵见状,不由开口道:“这便是我那新越京中的族侄——付延年了。延年,来见过秦将军。”
我上前见了礼。想到付邵所言,御史台总机要秦义将军也知此事,那么眼前这位秦清,应当就是秦义将军那位自幼习武,不让须眉的爱女了。
秦清边挥洒袍袖,边对付邵道“倒是颇像付相公的仪态,”而后袍袖忽然携风一掷,我见其暗动内力,便侧身浅避,化其掌锋,却见她暗中已然收力,哈哈一笑,继续对付邵说
“还有几分功夫,只不知担不担的相公亲卫之职,毕竟相爷千金之躯。”而后又微微靠近付邵,压低声音道“主上命我带话给相公,让相公去军务处叙话时可带上公子。”
付邵也笑对着,倏然上马道“正当如此,”又朗声笑道“无妨,让小侄随秦将军在暗哨武校学得些本事,再行安排入职如何?”
秦清一边示意随从为一行人备马,自己则护着付邵在前面跨马而行,一边答道“敢不从命。”
忽的回首,看我笑笑,竟拌了个鬼脸,眨眨眼道“公子可吃得苦?”
却并不等我答话,就径自转头继续与付邵一路叙谈而去,再不回头看我。
我自是并不畏惧什么暗哨武校学习的,只是暗暗惊诧于此等不拒礼法的率性表达,竟于高官显贵之间如此常理,毕竟北溟立国不算悠久,民风官风却已然与新越天地之别。
大抵也确是上行下效,古今如此之故。
看那秦清行事,便也是一派江湖儿女的豪爽气息。
时常宣扬其民风惜命贪生,宁献财帛不愿刀兵,爱好和平的北溟人,却不论文臣武将,弓马功夫驾轻就熟,十分尚武的态度,如是看去,确是极具有扩张性和危险性的。
只是我现在已然是付延年,甚至不知有生之年,会否会一直在这个付延年的身份下,反认他乡是故乡,诸多想法,也诚然多余了些。
人生在世,忠孝仁义,也必要苍天成全,若生于贫病交加之境,日日夜夜为升斗柴米交迫,何来其余可言。
一路乘马随行,四处看去,见山远水近亭台纵横,店铺林立人马穿梭,其间路过一处飞泉曲径,翠柏红廊的护国寺。
不数十里处,又是两处互相掩映的茶色六角建筑高入云端,只觉气派严整,据称乃是北溟的工部与商部两部大楼,其余三部也是同样建筑,只是坐落鹏城西郊。
此番先随付邵回军务处复命缴令,只能来日再去一观。
北溟的军务处也称军机处,看去其形正堂朝东,三面环水。
正殿面阔三间,进身两间半,四周加圏玄檐廊,房檐乃是重檐歇山顶,柱头斗拱六铺作,单拱,与新越法隆司风格相近似。
正殿两翼伸出四间重檐回廊,向前折出两间,形成厢房,折角处一攒尖顶有平座,正殿后身向西有七间回廊,架构空灵,飞檐宽展,玄廊跌宕,别致秀丽。
到了军务处,付邵让李吉与我在偏殿等候,他则与随从先去拜见其主上方均诚,随后谴人再来唤我过去。
想必由于此等掉包敌国朝堂大员亲子的事,及其背后所涉国政,方均诚怎可能不知,既然归来,当然汇报和得到主君首肯,方是为人臣子的要务。
然而,与汇报议和结果,和此次出使的各种政事情况相比,这却是极小的一件要务。
于是我便与李吉随一位偏殿宫人进去,吃茶等候。
顺便打听些北溟习俗,眉高眼低,出入礼仪,总归人在异乡,顺从低调的良好印象,终归利人利己。
于是,在宫人上茶时就轻轻递过个红包去,聊上一会儿。
原来北溟主上方均诚,是常常前往此处与臣子议事的。
由于其主掌军务,所以此处旧称军机处,现更名军务处。
从偏殿入正殿,需穿垣道红墙,掠百级玉墀。规矩却不算多,北溟君臣,于朝堂便废止三叩九拜之礼,行先古之拜礼,而我一介白衣,身无寸功,却也是一视同仁这般礼仪。
现行的北溟管制,由王、侯两级世袭贵族,以及十一个等第官员构成,其中前六等职名在新越历朝史书中也有其称名,虽然,它们一般标识的只是等级而非具体职能,后五等职名则与军事指挥或地方政府的具体职能相关。
北溟并没有绝对的文官武将之分,所有的职级皆可被委任为文官,也可做军队指挥,按照官阶品级给予其家人行商一定优惠政策。
北溟的科考,注重文武结合和实用,并不考教繁复的经义注疏和经史原文,而注重考教处理问题的解决思路和技能,以及官员综合全局的意识。
方均诚亲旨,宣传期待其所选官员“文可兼武,韬略载在诗书,武可兼文,干戈化为玉帛。”朝堂各重要职能部门,皆有培训学校,科考通过后,亦都要经过专门的课程训练。
而暗哨武校,则正是官员御史台,处理情报监察和机密国家安全工作的专门课程培训学校。
说话间,见一侍卫前来传唤,我赶忙起身整衣,前去拜见方均诚。
至正殿,学着前面带路的侍卫行了拜谒之礼后,抬起头,终于见到这位曾是“梁山好汉”的主上。
只见其五十许人,身高八尺,体态健朗,国子方脸,面如冠玉。
身上并不穿象征天子意味的明黄龙袍,而是穿着一身明晃晃的淬金制式软甲样明光铠,外罩九纹龙花样铁布衫,最让我兴奋的是他腰间所配武器
——连鞘的刀,黑黑的刀柄,青青的刀锋,青如远山的锋色,弯弯仿佛一钩新月,中有开合装置,纵未出鞘也透出逼人的杀气——那是传说中的圆月弯刀吧?
传说此刀,出手忽然间,便可做一道飞虹之姿,回环中有惊天裂地之威,刀上刻着“小楼一夜听春雨”的诗句,因其刀锋过处,若黑暗中忽现的圆月之光。
据说此刀已经失传多年,今天竟得一见,但凡练武之人,谁人不为之兴奋。
再看那方均诚举止,豪爽热情,似确如新越传闻所言,江湖英雄气重,并不看重礼仪繁杂之事。
这军务处布置,与其说是金殿对策之所,不如说更像一置身庙堂之上的军帐,官员多是软甲加身,环于殿中而立。
方均诚见我之后,便着令殿中时监理文武官员职官补缺事务。
一名唤刘广京的官员,为我安排好挂职——挂为付邵的豹补从四品刀剑左侍卫,着享薪俸。
秦清又奏请,准我先入暗哨武校学习等一干事宜,随后,方均诚亲命贴身侍卫王骏,送我先回付邵相府中安置,留下付邵等人,称还有正事要再议处。
我与王骏告退,徐徐退出大殿。
再回望时,但觉其地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水晶玻璃的各色风灯,如若银光雪浪,庭燎虽因是白昼,并不曾点着,却因着其皆雕出螺蚌羽毛幻彩乾坤之形状底座,一径看去,琳宫绰约,桂殿巍峨。汉白玉石栏杆与阶下白石子铺成甬道。合着步子,就着两边路旁夹道的葱茏佳木,奇花灿灼,罗藤掩映,不落俗套。
李吉已经在外等候,领我前去相府。
先前我单以为,大约父亲是要联合军方官员直谏联溟抗倭之事。
如今以我在北溟得到的待遇看来,却是八九不离十的要有场兵谏的节奏。想到这里,心中纷乱,面上却不能露了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