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危险,但要警告你(2/2)
某个角落的顶上,现出一线微茫的光。蓑草声越来越响,光越来越亮,在对面的壁上投射出狭窄的铁窗的框。
“树,树啊?树?”声线竭力地压得很低,急促得令人心慌。
唤他的人,用石块敲击着顶上的铁窗,硿硿作响。他忍着剧痛,奋力地仰起头。
“树啊!”窗外的人攥住窗上的栏,“树,是娘,我是娘啊!”
忽来的雨,打湿了树的脸庞。
“娘给你偷了麦粿。”她把布帕从窗里塞进去。她不知道,她的树没有办法接住麦粿。他只有眼看着它从光亮里抛下来。
她的脸贴在窗上,“你要不要和娘一起去,还有好多,嘿嘿。”
树的娘是一个疯子。在树很小的时候,娘就是一头灰白的乱发,满脸皱纹,手脚粗大笨拙,皮肤糙得像树皮。
“树,你要不要和娘一起去?”她很着急,“去晚了就没有了。”
他望着他的母亲,“娘乖,今天不要去了。”
“那你说香不香?”娘笑起来像个孩子,“快说!”
“香。”他给了娘一个笑容。
“她们说你死了,”娘掩着嘴笑,“她们怕我去偷麦粿,骗我。”
树把自己藏到深重的黑色里。
血浆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眼睛和鼻腔。他有些灰心。爹死得很早,娘是个疯子。身为最下等的莫阿苏,谁都可以欺负他,他却不可以反抗。
九剑目在星土与九成宫混战,他是九剑目的莫阿苏,却被准备撤兵的九剑目伏击的乱箭困住了。如果不是遇到未若,他会死在乱箭之下。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未若是谁,他听到与未若同行的僧人这样称呼这个与他同龄的男孩。男孩胸前的紫色名徽告诉他,救他的人是贵族。
他敏感地注意到僧人总是在回避他,所以一路上,重伤的树都装作不知道男孩的名字。
男孩把他送回龙舆的九剑目,就悄然离去。而回去的结果,是树被关进了九剑目的死狱。
“树,你睡着了吗?”娘打了一个呵欠。
树回到疯娘能够看到他的光影里,“娘乖,娘先回去。”
“好吧,”娘又高兴起来,“娘等你回来。”
离开铁窗的那一刹,箭,射中了她。
这是对莫阿苏的惩罚,他的娘没有资格探视受罚的树。树看见了娘的白发,在夜风里飞着,惨淡得刺人的眼。
后来,逃出死狱的树用铁锁勒断了射杀他疯娘的剑目的脖子。血浆和骨髓,黏腻地沾在他手上。
树,做了一个深呼吸。
为了找到救他的人,树隐瞒了名字,在只有贵族才能就读的典学校附近找到一份货运铺子的杂役工作。宽凉老师是他们店里的熟客。时间久了,宽凉老师常请他帮忙递送一些他要的东西。在一次体育课之后,他听到那些学生喊一个男生,他们叫他容君未若。
“容君。”树对着最后一个离开浴池的未若跪下去。
“哎?你?”未若认出这个莫阿苏少年,惊讶极了,“你的本事很大啊。”
跟随敦煌云游的途中,未若救下了重伤的树。即便是在伤痛摧残之下,这个莫阿苏少年的目光还是那么冰冷果决。救他,正是因为这一双眼睛。
“为什么来找我?”未若问他。
颤抖的声线,掩饰不住树的激动。他以为未若这句话的意思正是他所要恳求的。
“我想成为容君的奴隶。”树鼓起勇气说。
未若摇摇头,这不是一个理由。
“容君你救过——”木剑,如疾风,抵至树的颈项之侧,快得没有一丝预兆。
“我已经后悔了。”未若很不在意地笑了。
淤紫的嘴唇,悸动着。树,被刺痛了,“因为我是莫阿苏吗?”
“不可以吗?”未若笑得更加刻薄。
心跳,停滞。
“你想要走了。”未若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
“你救人,只是因为你高高在上吗?”树不想流泪,但眼角还是潮湿了。
“喂,”未若皱起了眉,“你可真不会说话。”
“我是莫阿苏,用得着我说话的时候不多。”树身心俱疲,他已经无所谓了。容君未若的态度拷问了他的无知和无处安放的羞耻心。
未若撤回木剑,“九剑目为难你了。”
树不明白未若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咬紧了嘴唇,用沉默维系着仅余的尊严。
“因为什么呢?”未若皱了一下眉。
树当然不会知道为什么。而未若也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是因为我吗?”未若看着树的眼睛。
树快要哭了。
“九剑目的分真世家和我们容君后裔从来都不是朋友。所以是我连累你了。刚才我说的后悔,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没有听懂,你要记得问我,不要自己猜。你话说得少,听也听得不够多。这种事情你不在行。”未若的语速很快,“你叫什么?”
“……树。”
“什么树?”未若的好奇心很重。
树居然没有问过娘这个问题。他的疯娘,树的眼泪掉下来。
“你杀了人。”未若的目光比木剑锐利得多。
树低下头,用臂弯挡住了脸孔。痛哭的他,没有声音。抬起的袖口里,可以看见最里面一层是重孝的死白。
未若沉默了,许久才问,“你想要什么。”
树的胸口像被堵上了的坟冢的墓墙,眼睛里全是绝望,“成为容君的奴隶。”
“除此之外呢?”未若叹了口气。
“成为容君的奴隶。”树不假思索。
“你还欠着我一条命。”未若冷冷一笑,“亏本的生意,我不做。”
“我可以杀人,只要未若吩咐,我都可以。”树很果断。
“不不不,不是这样。”未若晃了晃手指,“凡是你可以做的,都在欠我的这条命里的。你和我,恐怕没得谈。”
翻腕之间,剑锋的木刺在颈上划过。血,渗涌而出,漫过白木,滴落衣襟。
“喂!”未若急扣住树的手腕,“臭小子!你敢动我的木剑!”
“杀了我。”树冷眼含泪。
鲜血,从伤口渗出。树神色孤绝,不见丝毫的畏惧。
“你的命是我的。”未若手腕的力道超出了树的想象。
“杀了我!”树已经疯了。
“求我。”未若面无表情。
树曾经以为活着很难,但显然他错了。在未若面前,求死,更难。对视着未若的眼睛,他说不出一句卑微乞求的话。而之前,他说了十二年。
“从现在开始,不要再乞求任何人。”未若微微一笑,“不要用你的膝盖轻易地向人行礼,包括我。以后,我叫你行笙。”
心如止水,行笙从池底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