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十四年前(1/2)
弄巧成拙拙成巧,反反复复复还真。
十四年前,大寺山,魂断崖。
崖边一棵高大的审判树,树下一个三十左右美艳少妇,妇人的心脏上插着一颗萝卜大的锥心果,鲜血殷红。
她面容痛苦,喃喃念着:“……总以为世事无常凭人断,鹿死谁手未可知,哪知天道好轮回……”
身旁跪着一个年纪相仿的汉子,愁容满面、泪如血崩,脸上分明写着“忠厚老实”,而一身破烂衣衫,也已经姹紫嫣红。
那妇人说句“对不起”,便撒手去了,汉子痛苦了好一阵,直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踏着落叶而来,方抬起头。
“师……师父,”他脸上意外又无助,巴巴地望着那人,眼下这双皮鞋哟,黑亮亮的,怎看起来恁的沉,“师妹她……她……”
他的师父脸色铁青,后来紫了,现着团团黑气,无声半晌,突然猛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后脑磕到石上,清脆一声。
“混账东西!她身怀六甲,临盆不远,你身为丈夫、师兄,为何不保护好她?要你这废物何用!赐你这怀剑,你自裁吧,别再给我丢人现眼。”
眼前这条状物跌到草地上,露出寒亮的刀身来,他将怀剑拾起,握在手中,按进腹里前,忽然瞥到了师妹隆起的肚子。他立刻调转刃尖,一刀挑了她的衣服,一刀划了层层肌肤,在血液和羊水的混合物里,小心探出一个巴掌大一点的婴儿——是一个女婴。
婴身鲜血淋漓,手也鲜血淋漓,都似剥掉了皮。而他的眼,欲哭无泪。
这孩子不会啼哭,咳不出羊水,也不会呼吸,不赶紧送医活不了多久。
他立即割了妻子衣衫,抛了刀,将孩子裹好站起,焦急中难掩激动,大喜着就要狂奔。
“慢着!”师父四、五十岁的脸上,依旧言笑不苟,面如冠玉,英俊非凡,而长身玉立,更是潇洒。他从心眼里敬佩这个师父,甚至是崇拜——他生来就散发着不凡的气息。
“孩子我帮你救、帮你养,但是你——最好懂规矩、知廉耻,莫要逼为师亲自出手,撕破了脸大家面上不好看,你也好下去给她道个歉,好叫她九泉之下安息。”
师父一番严厉话语,听来竟是强逼他自尽。这怎么可能!他还有生活的希望,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你出手吧,孩子我要自己养,一定要。”他坚定地说。儿命不留人,由不得他花大把时间思考,这也是他自十二岁拜师学艺时起,头一次违逆师父。
“畜生!你这不遵师命的东西,忘了我是如何救你、教你、养你的了!你忘恩负义、大逆不道,又负深情,就是师父饶你,恐天不饶!看为师清理门户!”
初时他激动妄言,失了理智,此时师父欲动真格,他方才清醒。
那汉子自忖孩儿性命交关,况自己身受重伤,如何不是师父对手,便将孩儿掷予师父,反身自跳悬崖。他于半空里飞驰,远远看见师父到崖边看了一眼,方才离去。
也是他命不该绝,和女儿缘分未断,山间多生松柏,层层缓冲,只教他重重跌落,昏死过去。
似亿万年混沌而过,他悠悠醒来,见是睡在一处破砖房的榻上,身边一个稚嫩孩童,八九岁的样子,然已早早出落得俊秀婷婷,美貌标致,如他这等见惯人间美女的中年汉子,也不禁一愣:不意这瓮牖绳枢、残垣断壁之家,竟藏有如此天外佳人,只此一人,便教这绝域殊方变世外桃源。
这女孩聪明乖巧,更兼温柔大方,比师妹还要出色百倍,只可惜年纪太小。
他记得跌落时冲击奇大,心脏好像撞出身外,而全身筋骨辣疼,似乎骨折,此时醒来却并未有感觉,裹在被子里又暖又舒服。
自然是这女孩救了他,只是他奇怪这样一个小女孩儿,是如何将一个二百多斤的男人——还是一个全身多处骨折的男人,背回家里来的。
那女孩儿指着天上说:“这里是大寺山,山上住着和尚。”
他完全明白了,问:“是老方丈救的我?”女孩点头:“我可不会治病救人,更抬不动你。大部分事我一人可做不来,你昏睡三天三夜,吃喝拉撒样样倚仗大师父们,将来你好了,要去山上好好道谢才是。”
他心想,这女孩儿漂亮又有礼貌,还不隐匿人善,又不居功自大,小小年纪便强上许多大人不知百倍,将来女儿长大了,定然也是如她这般。他想到女儿,不禁泪眼汪汪,两袖龙钟。
那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歪着头仔细看了他好久,忽道:“你家里人一定很担心你吧?你好好养伤,不要太过伤心,相信很快就可以离开——”
他心念一动,满怀感激,也意外这个女孩儿如此懂人心思,正欲点头道谢,只听她继续说道:“……这房子破了些,又黑又窄,一定是吓到你啦……”
他不禁笑笑,道谢的话也就放下了。
依稀记得出事前妻着裙他衣短,此时忽觉体冷,细辨已不闻蝉鸣,再看这女孩——长袖长裤——一身秋装,心里正奇怪,便这时小儿嬉闹声忽起,声音泠泠清脆,似泉水般动听。三四个小脑袋从门外探进来,打量了他一会儿,一齐僵住了,眼睛里透射出惊恐。而那汉子眼中也闪着惊讶、不自在的光,慌慌张张似乎想逃。几个小孩儿哇的一声齐哭,惶恐地跑开了,唯有那最显年长的小女孩儿还站着,一双大眼睛像充满了无穷智慧。
“我……我……她们、她们……”汉子见了那女孩儿,忽然结结巴巴。
“大叔莫怪,妹妹们年纪小,少见生人。”
“哦,哦。”他笨拙地发着声,不太自然,低着头恍惚了半天,方又抬头,“这几个都是亲妹妹?我瞧着有四个,莫非重男轻女?”
那女孩儿微觉惊讶,研究似地审视着这黑脸大胡子,听水声滋滋,便笑笑道:“我去煎药。”转身走了。
那女孩儿却没去煎药,自去寻妹妹们说话,见妹妹们团缩在角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便猜到些什么。
“你们见过?”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妹妹缓过神来点头。
“坏人?”
几个小女孩儿抱得更紧了,忽然哭天抢地。
汉子听见哭声,思绪翻涌,也不知如何吃了药、用了饭,抬头不知何时,身边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头发花白的人,瞧来五六十岁。两位老人主动与他说话,他和两个老人谈了很久,知道是几个孩子父母,虽然心中奇怪,可也没好意思多问。眼看坐了一个下午,两个老人寸步不离,他心中不由得忐忑起疑,忽然屋外脚步声杂乱,听来有十几号人,而步伐沉重,令他更加心慌。
那婆子见了忙道:“贵客莫慌,是久远寺的师父们来与你瞧病。”他这才心安。
那领头的和尚长眉、长髯,须发皆白,低眉垂首,瞧来甚是慈祥和善,披一件灰色旧袈裟,身上全无亮点,唯左手一串念珠,甚是吸人眼球——罕见的佛陀、观音舍利子啊,晶润似玉,怕不止二十几颗,如此算来,这念珠只怕传了千年不止。
只听那老和尚摸探一番后道:“施主气血已调,四体初健,但仍需静养调理。这女孩儿家贫,不利施主身体康复,我这就遣人去往市里,叫一辆车来。”
汉子此时方才恍悟,这女孩儿是委婉地撵他走。他自知叨扰多日,摸摸胸口,摸出一块玉观音来,递到那女孩儿手里,说道:“在下身上别无他物,只一块定情玉,感侄女大恩大德,活命之恩无以为报,些许薄物,请一定收下。”
那女孩儿推诿一番,瞧了瞧家里四面八方,说道:“本来家贫,妹妹又多,确需财物,但既是叔父定情之物,焉敢收下,请叔父一定收回。”
那汉子稍感抱歉:“是我疏忽,侄女尽可暂收,我康复后便来取回。”
那女孩儿犹豫,老和尚也劝,于是她笑道:“那叔父可要好得快些,不然饿不过就当了。”
汉子笑笑,便欲起身,老和尚忙上前按住,差人去市里叫车。汉子忙拦了,无论如何不肯。
老和尚沉吟片刻,见汉子起身,令二人上去搀扶,随着三人出了院门。
二人一路缓步慢行,随意谈天,经文历史,漫长地拉扯。忽然那老和尚道:“数月前山下曾发生了一件血案,也是一桩奇案,不知施主是否愿听?”
汉子犹豫片刻,才道:“愿闻其详。”
老和尚道:“此事我原不会知,但山下这女孩家贫,我偶尔下来教她一些,这才遇见。”
汉子奇道:“国家负责义务教育,何况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人住在山里?”
老和尚沉默片刻,才道:“即便富庶昌明的时代,也还是有人流浪,不是吗?”
汉子默然无语,听出老和尚是敷衍,但也不好追究。
只听那老和尚继续说道:“那日我随她到山里来,边采些山货,边教,忽见东面小丘上,三个六七岁的孩子扯着一个大人在草里拖行,旁边还哭哭啼啼跟着一个更小的,一路奔西而来。老衲过去察看,见是一个三十左右男人,胸口好大一滩血迹,气息奄奄。那男人见了我,不待发话便开口,要我将几个孩子带到西面的静心庵。我问他为何不立即上医院救治,却要去寻尼姑。他说孩子们不识路。真是笑话,有比生命更重要的吗?却抛了性命不顾,领着孩子去尼姑庵?他说不能去医院,去了就再见不到孩子们了,又嘱咐我孩子们的脖颈上有坠子,坠子上刻着孩子们的名姓,要我一定不要弄混了,还说千万不能送去福利院、孤儿院,要是因此害了孩子,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正欲问他究竟,他便像早已坚持不住了,撒手人寰。我看看那几个坠子,却发现四个孩子四个姓氏,还都操着一口东京口音。什么人会带着旁人的孩子,豁出性命去尼姑庵?这不是太奇了吗?”
汉子听了,出神良久才缓过神来,随意附和道:“是呀,是呀,真是太奇怪了。”
老和尚又与汉子闲聊一番,而后忽然说道:“佛法云:‘善恶相报,因果相循’,观几千年历史,大抵如此,望施主常念之,当好自为之。”
那汉子一怔,鞠躬施礼,回道:“弟子谨记,回头即灵山。”
老和尚点点头,道:“善哉,善哉,如此贫僧便不远送了。”
那汉子再施一礼,从容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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