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何紬(2/2)
这委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花开了。”何紬忽地低浅一笑,乍看竟给人大家闺秀之感。
“这朵花的名字是‘忘川’。”
轩辕晋安脸色没有变化,挽起袖子,那黑色花苞已然绽放,生作一朵晦暗邪异之花,事实上早在几息前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与天地之间的共鸣不再顺畅,空气充斥着粘稠滞涩感,这自他晋升先天后便再也没有了。
“好!很好!”
良久近乎死寂的沉默,他蓦地背负双手,放声大笑,观其神态全不见分毫迫在眉睫感,且还有几分莫名愉悦。
何紬微微抬了抬眼皮,城府之深如轩辕晋安,早就能喜怒不形于色,如此一反常态,要不是虚张声势,必是已找出了破局之法。
“东郭姑娘要是见到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不知该作何感想?”
轩辕晋安噙着笑意,打量着何紬的表情,见其仍是满脸古井无波,漫不经心:“若我说,她还活着,不知何小姑娘你信嘛?”
“何必呢?”何紬幽幽发出一声叹息,“你轩辕晋安姑且算个人物,到头来何必编造出这等错漏百出的谎言。”
“我便知你不信。”
轩辕晋安不可见地颔首,从袖中拿出一物,故作温吞平淡,“当年之事牵扯之大,因果之深绝非你能想象,有人想要她活着,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事。”
眼中映入枚环形缺口的玉珏,仿佛一柄利剑直入心抒,思绪纷呈如潮水涌上脑海,打九岁起,何紬本以为能坦然面对世间所有事,或者说绝大多数事。
可当她再次见到这样东西时,三魂七魄仿佛丢了一魄,顷刻心防决堤。
剑鸣蓦然在耳畔响起,何紬下意思循声而望,一柄四尺有余宽厚异常的宝剑斩中轩辕晋安后心,些许殷红自背后渗出。
后背肌肉蠕动,伤口迅速愈合,他漠然回头,撞上对深邃莫名的眸子,嘴角轻扯,化作一声轻笑,“本想绕你一命,没想到你却如此不知死活。”
“那便算了。”
沛然掌力击中胸膛,剑身寸寸崩裂,李好看身子不可避免往后仰倒,唯有手上那柄断剑仍是不掩锋芒向前刺出,抵在轩辕晋安喉咙上,将其逼退半步。
手指轻轻拭过脖子,上面沾染着些许殷红,轩辕晋安瞧着生机尽断的青年,蓦然感到难以遏制的荒谬,已自己臻至先天的体魄,便是立着不动,李好看也休想伤其分毫,可面对适才那一剑时,他竟避其锋芒退后了。
压下复杂念头,轩辕晋安暂且将方才的事抛诸脑后,再度望向何紬,似含揶揄:“事出突然,容不得我手下留情,还请何小姑娘莫要见怪。”
略作一顿,他瞧见何紬恍若未觉,眼眸微闭状似老僧坐定,暗暗感叹其生性淡漠凉薄,心里顿时少了几分把握。
“我知何小姑娘不信我,可方才的玉珏却容不得作假,若是我丧命于此,世上恐怕再无一人能知晓她的踪迹……”
“轩辕晋安啊……”
她幽幽发出一声叹息,双眼睁开,不见瞳孔,眼眸宛若玉石,轩辕晋安无来由生出些心悸来。
“既然我说你今天得死在这块地儿,那你今天就甭想走出这片山头,你这么就是听不懂呢?”
说着,她摇了摇头,宽大袖子倏地破损散于空中,自肩部往下一截手臂皆作透明、筋脉血管悉数可见,另一只则枯槁萎缩,不见半点血气生机。
白皙脸孔上绽出条条青筋,眼角渗出殷红血痕,她微微翘起嘴角,嘶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都说了他已被我下过蛊了,你怎么就是忘记了呢?!”
嗡——
急促细微的剑鸣响于耳边,他脸色如常,手指攥紧,回身握拳轰出,抵住剑尖,随后气浪翻涌如潮,林中树木连根拔起,泥土倒卷沟壑遍布。
单是这一剑的声势就不逊色于任何开窍“虚融”的武者。
一拳出罢,轩辕晋安屈指变招,五指覆着乌光探来,剑光差之毫厘掠过,留下道深刻血痕,他似未觉,径直抓住握剑的手腕,手指嵌入血肉之中,那手仍如握着的剑般,纹丝未动。
青筋暴胀凸起,宛若乌黑小蛇从小臂处蔓延而上,脸庞血管浮现,眼鼻溢出猩红血丝,李好看似摒弃了痛觉,眼神平淡,以极其匪夷所思的姿势冲轩辕晋安肋下撩去。
若在全盛时期他大可不躲不闪硬接下这剑,可现在他身受“彼岸”之苦,于人世的联系愈发微薄,难以调动天地伟力,只能五指松开,避开此招。
脚步轻挪,闲庭漫步般潇洒自若,但轩辕晋安打心底明了,自己的修为恐怕十不存一,与开窍之间的差距已不再悬殊。
恍惚间,脑海突地感到晕眩,眼中映照的一切事物悉数变为黑白二色,无需何紬再冷嘲热讽,他便知道那朵名唤“奈何”的花开了。
剑光锋锐一往无前,眉梢上挑了些许,轩辕晋安蓦地露出一抹笑意,继而放声大笑,笑声滚滚如浪潮,长袖一卷,将那道剑光连带着漫天月光被囊括纳入袖中,一张黑幕罩住了这天南地北。
笑声稍歇,眯眼瞧了那三千发丝尽归雪白的青年片会儿,轩辕晋安噙着淡笑,负着手悠然走来,每步踏出,仿佛踩在了某个鼓点之上,激得李好看无来由感到心神烦躁,内息紊乱,从体内涌来的那股力量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熊熊烈火上。
埋于某处的理智夺回了身体主动权,李好看手里提着长剑,眼底尽是茫然,同一刻何紬骤然口吐鲜血,面色煞白,心神俨然遭到重创。
“我不知你给他下了什么蛊,不仅让其死而复生,且修为还凭空增涨了几个层次,可你未免也太小瞧我轩辕晋安了吧?”
轩辕晋安轻咳几声,一手握拳置于嘴边,将掌心处的殷红掩于身后,眼神嘲弄,嘴角噙着瞧不出半点破绽的笑意。
他直视着嘴唇紧抿,似彻底心若死灰的何紬姑娘,笑道:“你莫非当真以为‘彼岸’无解决之法。”
“虽然此法得让我付出极大的代价,可能藉此把‘灵虚’何未明之女收为炉鼎,这笔买卖满打满算还不是太亏。”
“不知比起你娘亲,你的滋味又是怎样。”
正在此时,边上突然传来很是煞风景的笑声,他立时眉头大皱,循声看去,只见李好看不知何故突地捧腹大笑,前俯后仰,泪水涕零而下,正当轩辕晋安疑惑这厮是否承受不住蛊虫反噬,得了失心疯,笑声渐渐停歇下来。
随手把那花十五两“重金”购来的长剑插土里,迎着轩辕晋安似笑非笑的轻蔑目光,李好看动作悠然,掏出一物,此物长三尺,双刃身直头尖,不可伤人,正是一柄——木剑!
约莫是适才使力太猛脱力之故,握剑的那只手竟隐隐有些颤抖,恍惚间他好似看见了一只纤细手掌,放在他手腕上,扶正了剑身。
此时此刻,一贯喜好人前显圣出风头的李好看没有故弄玄虚的舞弄剑花,所有的吊儿郎当痞气全数敛去,提着剑,望着轩辕晋安这名睥睨天下的黑道巨擘,眼中未见分毫怯懦之色。
随后,一剑递出。
顷刻,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所有智珠在握胸有成竹在轩辕晋安脸上消失,纵然明白此乃虚象,非是真实,可他依旧无法招架躲闪,仿佛目睹了日月星辰移焉,重归虚无的景象。
阴阳未变,恢漠太虚,无光无象,无形无名,寂兮寥兮。
“这是……”
轩辕晋安似有所悟,却已无力回天,嗫嚅嘴巴,一个血窟窿突地显现于眉心处,浑身精气随之流泻,生机尽断!
一剑递出,敌寇伏首,这种画风虽说正好符合了李好看初入江湖时给自己的定位,可当轩辕晋安倒下的那一刻,他仍是感到不真实感,那毕竟是位先天强者,放在平常动动手指自己恐怕就身首异处。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嘟囔骂了声。
“干!”
千番言万般语最终精简为这一字,完美诠释了而今的复杂心情,可在不知后续是否还有追兵的情况下,李好看也没空感叹万千,匆匆处理收尾,藉着星辰指引,估摸了个大概位置,往龙门郡方向而去。
“喂!姓李的,你忍心将位弱女子丢在这荒山野岭么?”
眼角不易察觉抽搐了下,他瞟了下对动作娴熟尸体上下其手的何姑娘,思索着要不一不做二不休把这自诩名门正派的妖女也顺手埋这。
目光在其身上略作驻留,李好看目光微沉,她说话语气虽听不出何异样,可早在方才他已注意到,自始至终何紬都维系着跌坐于地的姿态,便连靠近轩辕晋安尸体,都是以手肘抵地,缓慢挪过去。
叹了口气,在何姑娘略显错愕的神情下,他双手穿过其腋下,极为自然的托起两条腿背在身上,朝山下走去。
一贯牙尖嘴利口才极好的何紬此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响,才憋了一句话出来:“男女授受不亲。”
他脚步顿了顿,何紬深刻怀疑这姓李的是不是想要一把自己丢到山崖下边去。
气氛霎时变得无比尴尬,许久无言,大抵在行至中途,接近山腰的那块,李好看突地语气幽幽,开口道:
“沉。”
“滚!”
夜色静谧,万物俱赖之际,两人沿着崎岖山路蜿蜒而下,月光清冷,似一层银纱洒落,两条身影逐渐重叠,变为一体。
那轩辕晋安不是逐鹿山的吧?”
“真聪明,一下就被你猜中了。”
“……”
“你给我下的是什么玩意儿?”
“蛊,天地蛊。”
“……”
“天地蛊能让你窃取天地之力短暂触及先天境,虽有缩短阳寿的弊端,但若非仰赖此物,咱两今天说不得要双双魂归九幽,区区几年寿命想必你也不打紧。”
“您老倒是说得轻巧,怎么说我到还得感谢你不成。”
李好看头也不回翻了个白眼,何紬虽然没法看见,却大抵清楚他那点小心思,轻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生得如此小肚鸡肠,大不了我补偿你便是了。”
“补偿?怎么补偿,难不成你是要肉偿,以身相许?”李好看未经思索脱口而道,话一出口,他便暗道不好。
“撒手撒手!”
李少侠费了半天劲才艰难把那对纤纤玉手从自己脖子上挪开,隐隐约约间,背后似传来细微低呓,他愣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没听见就算了。”何紬嘴角微微翘起,梨涡浅浅,心情似乎颇为不错,显露出几分本该有的少女娇憨神态,“我跟你讲个故事怎样。”
“从前有个女孩,南诏人士,生于象牙塔中自幼被父辈呵护长大,不识人心诡谲世道险恶。”
“某日,她救了位据闻来自东极的少年剑客,少年人性情木讷,生得平庸,既无高强修为,也非口才出众之人,可偏偏俘获了女孩的芳心……嗯,我姑且称之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女孩性子一贯风风火火,不顾族中长辈反对,拉着木讷少年私奔离去。”
“我猜想那少年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可那女孩生于南诏,有着那一带女子特有的性子,多半是一棍子把少年敲晕强行绑走。”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即便少年人最初不喜欢女孩,随着朝夕相处或者说生米煮成熟饭后,终归是从了女孩,结为夫妇,并诞下一女婴。”
“好景不长,纵然两人隐姓埋名有意不与外界接触,但因为某个契机,终究是被少年的宗门寻到。”
“大抵是为某些狗屁倒灶的正邪之别,两人不出意料的被拆散开来,就像所有故事里的少侠与妖女,都得经历重重波折才能修成正果。”
“但后来那女孩却死了。”
“他们的故事以最俗套的相遇为起始,却未能以最俗套的方式结尾。”
李好看脚步一顿,脸色如常,没有插话,听她以故作轻快的语调述说着仿佛与自身无关的事。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六年。”
“其实就算没有你,他也没法活的。”
“我本打算死在那的!”
衣衫被紧紧攥住,肩头隐约湿透,李好看喉咙动了动,眼眸微垂,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劝说都是多余的,他要做的只是静静聆听,仅仅如此。
“世事无常,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本座早在许多年便悟得这道理,枉那何未明空怀一身武相修为,坐拥‘太始’剑法,却不思进取,若非如此,那东郭青钰何至于被本座趁虚而入,沦落至他人炉鼎的境地。
听到这声音,李好看脸色一僵,寒气从尾椎骨蔓延而上,如坠冰窟,此时迎面走来一人,披蓑衣,戴斗笠,纵使望不清那人长相如何,一个名字油然出现在了自己脑海中。
“轩辕晋安!”
他不紧不慢拿下斗笠,发丝披散,笑说:“本座修炼的功法叫‘血童不死身’。”
“虽只得残篇半卷,有所缺憾,但也够让本座金蝉脱壳借尸还魂。”
“你两很不错,能逼我使出这等保命秘法。”
说至此处,他稍作停顿,盯着如临大敌的李好看,嘴角一勾,心中贪念难以遏制,“碍于这‘血童不死身’不全,本座止步先天顶峰已有数十年之久,本想另求他法从无仙教身上寻求突破办法,但那东郭青钰却让本座的谋划尽数付诸东流,好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今日能得到到这只在古籍传言中窥见些许踪迹的剑法,或许正是本座老天垂帘。”
“我默数十声,到时你把我丢下,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李好看眉梢一挑,没有依言而行,瞟了眼脸色苍白的何姑娘,说:“那天地蛊还管用不?”
闻言,何紬略作迟疑,眸光闪烁,片刻似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道:“能!”
“那便好。”李好看深吸一气,闭上眼随后睁开,手脚轻柔把何紬放下,嘴边噙笑,扭头冲她道:
“小妞,看我施展高深剑术,拿下这厮的项上狗头!”
声未传,剑已至,待那声清越剑鸣响彻四野之际,轩辕晋安眼中已倒映出一柄三尺木剑,手指微动,倏然间,血染长空。
视线忽地感到一阵模糊,心口被木剑刺穿,他艰难扭动脖子,瞧见了轩辕晋安嘲弄眼神,以及噙于嘴边的狞笑。
“世上从此再无轩辕晋安,只有李好看。”
思绪渐沉,李好看只望见轩辕晋安的嘴动了动,却听不清讲了些什么,身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少女哭声,他嘴唇翕动,视线愈发模糊,只觉即将被周遭挤压而来的深邃黑暗所吞没。
在他彻底失去神智前,恍惚似看见了腰边系着酒葫芦的白色身影缓缓踱步而来。
眼看剑法便要得手,却半途杀出来个程咬金,轩辕晋安自是颇感恼怒,却未贸然出手,实是因为就连他都看不透那白衣女子。
“请教阁下尊名。”
夜深如水,墨染长空。
清濛月光洒下,来人一袭白衣,眉目生得恬淡疏静,柳叶弯眉,腰上系着酒葫芦,瞧着颇有些放荡不羁。
轩辕晋安忽地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面善,可他却又记不起何时同她打过交道。
“我姓李,躺地上的那位是我不成器的徒弟。”
“听阁下的意思是要为弟子报仇了?”瞟了眼对方手里拎着的树枝,轩辕晋安不禁啼笑皆非,稍许不安顷刻散去。
“打狗也得看主人,我这蠢徒弟让我欺负便罢了,岂是你能动的。”
白衣女子郑重点头,轩辕晋安颇感滑稽,正欲出手了结这场闹剧,蓦然看见她往前一步,树枝顺势点出。
笑容顿时凝固,僵硬扭头,胸口出现一个大窟窿,鲜血如柱,眼瞅生机就要流逝散去,轩辕晋安岂会坐以待毙,他本想故技重施,施那血童不死功,却无法调动哪怕一点精纯,仿佛为某种力量所禁锢。
头一歪,轩辕晋安彻底失去声息,至死前眼中似还残留着不甘与迷惑。
何紬嘴唇微启,眼圈通红还未褪去,全然没想到那不可一世的轩辕晋安竟会死得这般干脆利落,如此草率。
白衣女子似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把那树枝顺手往边上一丢,手掌平摊按在自家徒弟心口上,没见其有何动作,贯胸而过的伤口飞快愈合,几息便完好如初,全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李好看缓缓睁开眼睛,扫过梨花带雨的何紬,扫过一袭白衣的自家师傅,表情迷惘,仍未从方才那一系列变故中缓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嘴唇紧抿,语气不显铿锵,却自有股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气势。
“师傅,请教我练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