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托着黄金鸟笼的中国人(1/2)
「我记得那天花了七十多个苏来购置衣物,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传教士。这笔开销对我的现有财产来说确有些孤注一掷,但再精打细算,也不过能使我多有十来天的温饱。我清楚那些在家乡大教堂中度过的日子,我的心思更多都花在了教堂拱顶的绘画上——要是这个岛上有一个真正的教徒在,我很容易会被揭穿。但这并不能使我的良心受到责罚——还有什么比化身为嘴,弘扬主的教义;化身为手,给予受难者帮助罪孽更小呢。打扮停妥,我自旅店出来。
像之前每个清晨一样,半个岛上罩着朦朦的薄雾。无甚计划,我想去镇上撞撞运气。十分钟后我路过一个拐角,另一边有两人向这儿走来,一边用西班牙语交谈。声音从同我齐高的地方传来,隐约能听到沉重的步伐。说话人显然比我魁伟。他们毫无顾忌的畅谈着,我听到『现了船』、『全被杀死』、『哪个杂种』几个词,几天前杀人时那种阵阵作呕的痛苦感又压上身来。我从意识到那两个西班牙人同那艘载我来岛的船可能有的关系后,一度竟打算过落荒而逃。
尽管无论从帝国的意志还是主的意志而言,我的所行并无过失,应该不犹豫的向前走去。但方从绝处逢生的我求生欲还是占了理智的上风,我把自己已是一名神父打扮的事实忘记殆尽,尽量维系体面的、不动声色的转身向背离那两个西班牙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不停的改变行进方向,来错开所有有西班牙口音的路人,灵魂深处的不得安稳使我完全迷失的来路。在那一刹那间,我差一点儿撞到一个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命运向我展开了画卷。老话说,『冥冥之间,必有指引』;换作另一句话,也能叫作『覆水难收』。那人穿了身接近黑色的长袍,瘦矮佝偻,即便挺直了,个子不过够到我的肩膀。他像是被我疾走时的气力带到一样,原地转了半圈后,面对着我停下,不怎么在意的看了我一眼。潮湿的雾气扑在脸上,像冷冷的汗水,贴着我两颊淌下。
我看到他浅皮革色的脸,质地也泛着好皮革的光泽,眼角斜飞、眼珠深色。鼻子既小又塌,蓄着魔鬼一样稀落的灰黑胡须,两颊深陷,颌骨窄尖。前额蒙了块扇形、赤黑色的硬纱网巾,头像女人一样盘在头顶。那网纱兜环着髻,近两鬓处各有一纹饰精致的黄金小眼;一根同色的绳子穿过那对黄金小眼,系在了脖颈处。他的样貌使我差点儿忘了讲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就是他在原地转的那半圈。
我很难形容他转圈的那种状态,但还是忍不住要形容一下。他的动作没有种老年人的笨拙,也不及壮年人的力道;说得具体些,就像是被风吹下的树叶打着转的样子。他轻忽忽的转过身来,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两脚是实实在在踏在地上的,脚着一双黑色的软布鞋。我没有见着他鞋底的颜色,但后来回想起来,应是明黄色的,不然我不会转眼间注意力都被他手上托着的鸟笼所吸引——一只黄金鸟笼,一只真真正正泛着黄金光泽的鸟笼——我不是个从未见着过黄金的人。
这种样貌与装扮过于独特,以致于我一下子想起父亲那位留着白卷胡须游历过东方的耶稣会洪柏特·奥勒里神父口中那些讲究着伦理道德『中国人』来。我小时候对奥勒里神父所讲的故事想当痴迷,以致于对着父亲的其它来客均表现得兴致悻然。我甚至按着自己的方法钻研过一阵子那种写起来像密码的文字,不夸张的说,当年奥勒里神父教我的一百多个中国字中,那时我还能写出二十来个呢。
我险些儿撞倒这个小个子中国人,又不礼貌的盯着他看了许久。理应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歉疚,凭着儿时记忆,我思索良久后用中国话说道,『请。』小个子中国人的反应让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说对还是说错,他的脸上既无吃惊、亦无欣喜,甚至看不出表情来。如果不是鸟笼在他手中轻巧得像颤抖般转过一个很小的角度,我完全猜不出他可能思考过一小会儿。
而在鸟笼一转的瞬间,阳光透过清晨的薄雾照在笼中小鸟的背羽上,折射出黄金夺目的光来。中国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轻轻的伸出另一只手来,隔着笼子,逗弄了一下小鸟。像是故意要印证这是我受惊过度的妄想,那只小鸟张嘴『啾』的叫了声,比贵重的机械鸟玩具叫得更清脆些。但在太阳光芒的照耀下,黄金又怎能瞒过人的眼睛。那种迷人耀眼的闪光,从中国人手托的鸟笼中,从笼中小鸟的羽翼中散开,唯一教我费解的是:如果鸟笼同鸟都是黄金所制,这么多黄金的重量,又岂能是一手能轻巧的将它托起。
背负西班牙水手的报复,和黄金鸟笼的谜团,我混混噩噩的推开最近一家酒吧的门。罗姆酒的甘蔗香气一定程度上能缓解恐惧,因为无论我多少次试图开始认真思虑如何能逃过西班牙人的枪子,最后映入我脑中的画面始终是那托着黄金鸟笼的中国人形象。香甜的酒气也让我失去了提防,不知不觉像小孩喝甜果汁那样,把自己喝了个晕晕忽忽,干脆一心一意的回想起奥勒里神父所宣扬的东方哲理来,很快伏在桌上进入了梦乡。
对生活费即将告罄的忧心使我在梦中也饿得飞快,我梦见面前堆满了美餐,睁开眼就看见林林总总无法辨识的食物堆放在奥勒里神父的中国故事中所描述的镶着金边的彩瓷容器里,形象逼真、香气诱人。我清楚自己在这些东方幻想中虚度了多少本该用来学习的岁月,那个托着金色鸟笼的中国人重新刺激了我的梦想。东方的食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我也不能分辨那些珍馐究竟的取材,如果你能在梦中品尝到食物的味道,就差不多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现有一种浑白略显透明的饮料十分甘洌,但同罗姆酒的香气完全不同。这种饮料的味道完全出了我记忆的范畴,这点教我很是疑惑。一抬头,看见那小个子的中国人朝我走来。这一次,他两手空空,我没看见那只黄金鸟笼。我以为自己定然会开口相询鸟笼的事,但这小个子男人的气势庄严倨傲,好像这间酒吧是他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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