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魔鬼死了(2/2)
图图先生对草药有着不同于西方医学的见解,我怀疑部落人的本能只是这些知识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或许来自于陈老板庭园中那些细长瘦弱适应不了罗伊雅尔热带气候的花草。虽然对植物学不感兴趣,但认不出其中的任何一株还是教我大吃一惊,我猜测这些植物多半来自于陈老板的东方故乡。图图先生在罗伊雅尔的地位远比我想象的要高。甚至牙买加其它岛屿上的居民,也会请他出诊。当然整个镇上并没有一名真正的绅士在此执医照,也是原因之一。
记得一天,图图先生自岛外回来。他对我说,『魔鬼死了。』我心中震了一下。整个星期六我都陪同在陈老板的身边,他除了手脚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的略有不便外,我敢打赌他比任何一个二十岁开外的水手更身手矫健。他身上的残疾使得他一条腿略跛,双手也易不受制的抖动,但这两件事都是能凭他的意志而被控制住不影响行为的。
图图先生简短叙述了他将黏土敷满魔鬼全身后,魔鬼颤了几颤便一命归西的情景。他叙事的方式生动异常,我却无力效仿。那一天是一六八八年八月二十五日,第二天岛内传来牙买加副总督亨利·摩根勋爵过世的消息。我才突然想起来在罗伊雅尔,永远的魔鬼是亨利·摩根。
『残暴者·亨利·摩根』,每个海军酒馆传说他的事迹都不尽相同。这位由牙买加海盗的总头目摇身一变而成的英国海军中将,因清剿海盗而登上其荣誉的巅峰。我在巴黎时听过他无数传奇,但图图先生简叙完后,我竟感不到遗憾。他拒绝了总督大人阿贝玛公爵的随行医师汉斯·斯隆的帮助而转求于乔治·图图,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想它应被称作冥冥之意。那日以后,『图图先生』变回了『乔治·图图』,我惊异的现,图图先生还是很喜欢别人喊他『乔治』的。
我试着问过陈老板,我们的黑杆子先生乔治·图图以前是不是个海盗。陈老板回答说,『罗伊雅尔没有海盗,只有愿意活下去的人。』我依然坚信我的揣测,『乔治·图图』这名字不来自于殖民地的主人,而来自于海盗船上。我相信图图先生故意将黏土敷满了亨利·摩根全身,我相信这某种意义上是带着信念的复仇。至少那一天图图先生眼睛里的神色,教我深信自己的揣测不是毫无依据的。
但陈老板的否定,却教我疑心起来。『海盗』之于『罗伊雅尔』,对我来说,就像是『魔鬼』之于『地狱』。这两个词的形象自我懂事起,始终是形影相系、互赖相生的。就好像要是说某个海盗王的老巢不在罗伊雅尔,不如说他这个海盗王的封号是吹嘘的、不牢靠的;换过来说,若是一个叫作罗伊雅尔的港口没有海盗,还不如说这只岛并非是隶属于英国的皇家港。这个在无数故事中堆银如土、堆金如沙的海盗乐园,又怎能在双手血腥的『残暴者』手中得到救赎。我并非意指所有的海盗不能够成为海军,但亨利·摩根这位曾经在海盗史上登顶的老海盗不会——他淌着魔鬼的血。
带着这丁点疑惑,我开始打探陈老板在罗伊雅尔的家史。很快,我意识到这是徒劳无益的。陈老板对罗伊雅尔来说是个比半个岛上的雾更浓、更无解的谜团。他从哪里来、他的财富从哪里来,十个人有十个答案。有人说他是中国海盗王郑芝龙的旧部,统领着近千名幽灵般的中国海盗;有人说他曾以供给各国海盗领匪夷所思的贴身火器以获巨利,包括已死去的『残暴者』亨利·摩根。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从来未在陈老板的地界遇到过第二个中国人;他与他的黑人仆役身上,也从来未佩戴过任何火枪或类似带有攻击性的火器——他甚至从不出岛。传言中的绝大多数像以上罗列的那样夸张离奇、满足的了多数窥探者的猎奇心,但只有两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个上了年纪的水手在喝醉时提到,陈老板有一双魔鬼般的巧手。这是第一次我从别人嘴里听到『魔鬼』两个字加诸在陈老板身上,所以特别留心。那水手又反复强调这已是七、八年前的往事,在那之后,他再没见陈老板做过类似的器械。
『器械』这个词打动了我,突然就想起那只黄金的鸟笼来。笼中鸟金色羽翼带着生气,尖尖的尾部一分为二,能够分辨出来是一只燕子。那次我等在书房里,陈老板迟到了约一支烟的时间。黄金鸟笼搁在书桌边一整块齐腰高的大理石上。我用力一提,鸟笼几乎没有动弹;再推了推,只移开了手指宽的距离。我不敢使劲全力,但能够观察到鸟笼确实是活络的,没有用任何装置固定在大理石上。而鸟笼的重量,接近于一百磅。那只机械金鸟确能称为精良奇巧,这样的手艺在欧洲很快能得到不止一位公爵夫人的青睐。如若制作出鸟笼与鸟的手,亦能轻巧将它们托起,这双手的主人,真是如有魔鬼的帮助。
另一个传言,来自岛上的一句俚语,『魔鬼尚有他的顾忌』。一开始我并未留心,直到有人说出下半句是『,弑杀魔鬼的人却并非如此。』图图先生安静的黑色脸庞一下子冲涌进脑中,我突然意识到,图图先生的行为并不一定是复仇。我仿佛看到陈老板坐在咖啡馆前望着海天混沌处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