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 一梦一人生(1/2)
前世如幻影,常出现在虞古的梦里,一幕幕如同碎片,逐渐拼成了支离的半生。
月圆之夜,微风和暖。虞古素手弹拨着琵琶,魏翱品着清茶赏月。曲调悠扬惬意,如风般轻曳。
一曲终了,他将手指按上琴弦,心情舒畅地说:“在山顶看这月亮极美,圆时好比玉盘,缺时好比玉弓。”
魏翱呷一口茶,浅笑,声音如他的气质一般清贵低沉:“这山日后就叫玉弓,可好?”
“为何只取月缺之意的玉弓,圆满不是才是世人所求吗?”虞古不解地问。
他来自被世人视为禁忌的祝由族,因此从不愿与人道出真实身世,既有亲人相继惨死,唯一的表弟疏远的不顺意,又有见惯了世间的凄凉、薄情的种种嗟叹。虽多有寂寞,却总算是乐观的。即使被人诬陷杀人险些被打死,也不曾怨尤。三年前,他被魏翱救上山,相处甚笃,常说些知心话宽慰彼此。春回大地时,他们一同栽下一棵棵批把树,秋冬日里赏花,春夏日收获果实,品尝甘甜。
曾经最甜美的时刻和回忆此时栩栩如生地涌上他的心头,对于人生的圆满谁不想求呢?
“月缺比圆时多,求圆满,只是求罢了,这世间的圆满有几人能得?”魏翱从容淡定,眼神饱含深意。即使众人皆茫然,他也是通透的。
他很温和甚至有些淡漠地说:“这山属于你,是你一人的。”
此时,他手上正剥着一个批把果,巧妙地捏着,拇指和刀刃把一片金黄的果皮给扯下来,好闻的果香溢了出来。晶莹多汁的批把肉被他用小巧地银匙踢掉果核,再一瓣一瓣地剥在了白玉盘中,加几滴蜜水,如往常一般推到虞古面前。
这样的细致以往看来是那般让人陶醉,此刻却分外灼目。
“我要这山何用?”虞古的声音来得很低沉,控制得非常好。当眸光坠落在他深潭一般的眼瞳中时,表情——眼睛微张,惊慌而受伤——已出卖了他,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呢?”
虞古极力克制着声音不颤抖,让自己看起来如魏翱那般从容,就像虞古一直以来想要做到的那样。
然而,他抱着琵琶的手指微抖,指甲发白,纤细的指腹陷入弦中,道道勒痕嫣红。
“我已悟得大道,不日就要归去,你我也算缘尽于此了。”魏翱看着怀寄无限情义的满月,说出的却是最锥心的离别话。
“他要离开了!”
虞古脑子嗡的一声,周围无比的安静,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而去,眼前骤然模糊,无法聚焦,只能看到毫无生机的灰色,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缘尽于此,他说缘尽于此吗?”
如果有谁能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说出残忍的分别,世间再没有第二人能做到他这般动情了。
更深露重,夜风寒凉。虞古浑身一颤,抱着琵琶的手倏然无力,琵琶落地,弦断神伤。他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痴痴地看着断了弦的琵琶,视线却无法聚焦。心口如断弦穿破,千疮百孔,堵得难受,竟哑在当场。
“弦断神伤,可惜了一把好琵琶。许是再续的弦,也不如原配的契合了?”魏翱神思恍惚地拾起断了弦的琵琶,琴弦在他修长的指尖下发出颤抖地哀鸣。
他不谈离别伤悲,却言断弦难再续。他有原配吗?说者无心,还是听者有意?
虞古面色惨白,心虚地如同被抓了现行的贼:“我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续弦不如原配的契合吗?”虞古呆看着魏灏俊逸的脸,重复着他的话,也似乎在问他,眼中那紧张的神色以及问话时的语气之虚弱,似乎让魏翱有片刻的迟疑。
魏翱缓缓地说:“明日下山,陪你再选一把,以后我不在时,你也以此解闷儿。”
他此刻亲切体贴地笑就如同在虞古的伤口上洒盐。
“他如此通透当真不知?还是我隐藏得太好了。”虞古苦闷地想,抑郁地避开他温柔的笑,也避开敲在额头上他冰冷的指节,任由“不用了”几个字从口中坠落。
“我不要琵琶,我想要你留下。你都不在,弹与何人听?”这话太痴傻,他说不出口。他那时很鄙视自己,因为他竟没有勇气问出内心真实的情意。
心痛如绞,痛恨这痛,也希翼这痛,这两种矛盾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这痛让虞古觉得有存在感、真实感,这痛过于悱恻,几乎窒息、昏厥。他的手忍不住捂住心口,让它保有所剩无几的一丝尊严。
“怎得哭了。”魏翱修长的手指擦过虞古眼角悬而未泣的泪水,一滴晶莹的泪滴凝结在他手指腹上,上面的指纹清晰可见。
被温柔的动作包裹,眼泪也背弃了虞古,夺眶而出。那一刻虞古清晰地看着,魏翱手忙脚乱,从不离身的巾帕也忘了拿,他用手指卷着衣袖轻柔的擦拭。
虞古再也不想隐忍,扑到他怀中压抑着哭,声音沙哑,饱含痛苦、无措、不舍。
魏翱的身体明显一滞,清贵的声音从虞古的头顶传来,他戏笑道:“琵琶摔坏了,我再给你买一把更好的,何以至此。”
“不是琵琶,不是琵琶。”虞古摇着头,几乎说不出话,泪水浸湿了魏翱的衣衫。从内到外淡淡的、迷醉的丹香,如同梦魇,头昏沉,神晕眩,气难平。
抽噎许久后,虞古固执地说:“新的,已不是原来的了。”
“哎,真是个痴儿的。”魏翱摇头失笑,低叹一声。他动作体贴,轻拍虞古的后背,声音清贵磁沉:“这女儿家就是水做的,泪水说来就来。”
惊诧缓解了虞古的痛苦,同时也将他的心打入了谷底,恐慌得难以附加,眼中带着灰白,几乎要休克,他震惊地想:“女儿家!他把我当女人?他是喜欢女人的吧?是了,我是有多痴,竟奢望他会喜欢我这样的男人。”
那一夜虞古独自看着月光被隐没,变淡、消失,希望它能将之前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忧愁都带走。然而,直到天明他依旧清醒地不能入睡。他内心苦涩,矛盾地想:“世间有没有一种非凡的力量,能让月不落,日不升,时间回转不再流逝,只在相拥的那一刻停下来。”
翌日,魏翱极用心地给虞古又选了一把琵琶,比那把断弦的更精美。
虞古一直摆弄着琵琶,将弦拧紧,放松,再拧紧,再放松,他觉得怀里抱着的是这一生中最不想要的东西,但终究不忍看魏翱满含期待的眼染上失望。虞古调好了弦,为他清弹一首。尤记得,在忧伤缠绵,隐带惆怅地乐律中,魏翱一闪而逝、复杂难懂的眸子。
虞古少言寡语,常常看着魏翱出尘的背影失神。有时候他想:“我情愿牺牲生命中的任何东西,也不要看见他那样的背影——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不言不语,飘然离去。”
见虞古发呆,魏翱习惯性地轻敲他的额头。
“呆古儿……”这声低唤原以为是盛世天宠,如今是剜心的刀,要命的毒,让虞古痛不欲生。他不敢听——让自己与他隔绝开来,只盯着他说话的嘴唇,观察他说话时开合的节奏,上下唇表面的纹路,这样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一袭黑衣,脸和举止罩上冷峻和威严,双唇紧闭,人群本能地闪到一旁,为他让路。他在人前,吝啬任何表情,只有在魏翱面前,才是放松、慌乱、脆弱的。
浑浑噩噩地不知如何度日,回过神时他已经来到了崔家堡。杜离佳能娃娃脸上带着嫌弃的表情,他看着越发白皙的虞古,撇撇嘴说:“啧啧,你这相貌,怎得越长越像女人了!”
他的母亲是虞古的姨母,虽和虞古表面不亲,但虞古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初到崔家堡时,他还是个贼坏贼坏的男孩,现在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妖祝,只有虞古依旧叫他“小能”。
虞古无波的眼中染上一丝柔和,如同黑暗的裂缝透过一缕亮光,他认真地问:“小能,你会巫术,能把我变成女人吗?”
姨母是大祝师,虽然教过虞古异体术——易容粉、缩骨丸、暴长水、化身符等巫术,可以神奇的让骨骼变样、肌肉收缩、改变形貌、性别,完全成为另一个人——但他不想成为魏翱不认识的陌生人。
小能一呆,皱着剑眉问:“不会,你何时有这么荒唐的想法?为何做女人?做女人有什么好的。”
虞古盯着他不语。
小能也想到了答案,愕然地从鼻子里简短的一声哼,“你莫不是为道爷?哼,吴向风送了四个美人给他,他都拒了。”
魏翱修道,道法高深,因此人们都尊称他为道爷。
“这不能说明魏翱不喜女子。”虞古听不进去,他冷冷地瞥着小能说:“那四个是杀手。”
小能再冷哼:“杀手如何,谁能要挟到道爷,他就是不喜欢女人。你最近小心些,吴向风认定是你杀了他姐,害他被道爷逐出东山。”
虞古听出了他别扭的关心,平静地说:“嗯,知道了。”若不是那场诬陷,他也不会与魏灏相识。
“人不是他杀的,这个孩子,我收为徒儿了,你们不可再纠缠。”魏翱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当年只有他相信我,保护我,只有他让我感受到了世间的温暖。”虞古收回思绪。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跑来,小脸通红,害羞地站在那里,一只小脚磨着地。他手紧紧捧着一个青皮果子递过来,不敢看虞古的眼睛。
虞古警惕地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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