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三节(2/2)
道家追求羽化登仙,释门唯求极乐成佛,两门信徒的希望有其共同点,都不在“现在”。
“以‘未来’为追求也好,以‘天外’为追求也好,对‘现在’没有威胁,所以,历代帝王都能和他们和平共处,甚至还可以利用它们来安定民心,抚治百姓。”
太平道却不同,追求“人间天国”,他们非常坚决的对一切阻止他们的人进行“立刻”的打击,态度坚决,不逃避,也不妥协。
“可是,这…这也不说明什么啊…我是说,太平道有时是很强硬,可他们的目的是好的,是为了大家都能过好日子,对镇压他们的人,反抗不也是对的吗?”
“他们?”
敏感的看了一眼云冲波,颜回却没多说什么,只接着道:“目的是好的…嘿,但太平道若果得了天下,会是什么样子,云兄弟你想过没有?”
云冲波怔道:“什么样子?”
这一条上,他倒直的没有认真想过,盖因在他心目中,实在对太平道没有什么认识,还是因着萧闻霜的份才有些亲切之心,并为着太平蹈海希夷林家兄弟…等一干入梦所识者以及玉清所述少时事情,才又多三分尊重,其它再无所知,他连太平道道规都一知半解,更谈不上描摹什么它日盛况。只听颜回道:“譬如说,就在这青州境内,太平道也曾经割据数纪,称小天国…”不觉心中一震,道:“小天国?!”
颜回听他声音怪异,不觉有些奇怪,看看他道:“怎么啦?”云冲波此时已镇定下来,摇摇头,道:“没关系,你接着说。”
原来,太平道历史上也曾有数次成功的建立了地方政权,小天国便是其一。全盛时期,曾经控制了整个青州。
“那时候,他们实在是很强,朝廷数次讨伐,无不大败,一时间,天下震动。”
但是,胜利却极为短暂,仅能够对峙二三十年,小天国便迅速崩溃。
“失败的原因有很多,朝廷方面出现了文武双全的优秀统帅,小天国的冶地出现了蝗灾和瘟疫…但,最主要的,却不是这些原因。”
又犹豫了一会,颜回才慢慢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堕落。”
“小天国的领袖,太平道的不死者,竟然表现得比帝受德等‘名人’更为‘出色’,宫室累累,秀女万千,出则千随万扈,入则金玉满堂,一食百金,犹言‘无下簪处’,更还有一般长处,原本的一干同道,竟都能忌如蛇蝎,除之后快!弄的当初那一干风云聚会,走的走,亡的亡,大兵未至,天京中已是残破不堪!斯情斯景,若不亡它,天也不容。”
顿一下,颜回省起云冲波似乎实在不知太平道旧事,又补充道:“所谓天京,是你们太平道对自己家都城的称谓,设在这里,那里就是天京,至于我现在说的天京,就是青州首府锦官城…”说着却觉好笑:自己身为当世大儒,竟要对不死者解说太平道制度,想一想,也觉造化果然弄人。
一边却早听愣住了云冲波,回想起当初六盘山前一场异梦,想起那些个撕杀,那些个牺牲,那些个奋斗和梦想…只觉心中酸楚难当,竟有泪意,又喃喃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忽然想起来,惊道:“你刚才说什么,那个领袖是…”
颜回淡淡道:“和你一样,是不死者。”——
直待夜暮降临,云冲波仍然愣愣的坐在地上,捧着头,神情如痴如呆。颜回坐在他对面,神色很认真,也是一动不动,花胜荣在远方又是生火又是造饭,肚子里暗骂不休:“两个小东西,坐着发呆,却让老子来忙,一会儿噎死你们…”看看锅里菜饭将熟,咽了一口口水,却不敢动——他对颜回实在有些畏意。
直到月上中天,云冲波方慢慢松开手,目光仍有些呆滞,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颜回道:“不明白…真不明白么?”
云冲波颤抖一下,道:“不…我有一些明白…可是,又还是不明白…”
想了一会,才道:“我想,你们的想法是对的,对皇帝的确需要限制,限制他们胡作非为,小…小天国就是因为没人限制不死者,才会那样…我只是不明白,不死者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救世吗?为什么…却自己制造了乱世…”说着已是哽咽。
颜回见他情真,也不觉惨然,却仍是硬着心肠道:“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不死者’虽称救世,却也同样制造过‘乱世’甚至是‘灭世’,溯其原由,却正是你刚才说的,对不死者,没有办法限制。”
顿一会,他才缓声道:“这,也就是我们决意永远压制太平道,永远不能容忍他们的原因。”他原对云冲波皆称“你们太平道”,但一番话谈下来,已察觉云冲波与太平道间竟似有些若有若无的东西在,他是极聪明的人,不动声色间已改了称呼。
看云冲波没有反应,他又道:“其实,我们防的不止是太平道…如当年的白莲教,如北方一带的一贯道,如现在已经殆灭的洪轮宗…只要是试图以宗教立国的,我们都是全力击灭,决不留情。”
神色低沉,更有颓然之意,云冲波低声道:“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以教立国,政教合一,即使没有皇帝的名字,可教主却只会比皇帝的权力更大,更加没人可以限制,如果为恶的话,也就更可怕…对吧?”
颜回微微颔首,道:“对。”
“其实,皇帝也好,宗教也好,本身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随之而来,没法限制的权力…即使暂时能够交托在合适的人手中,但当无可制衡时,任何人的心态都会变化…神…他们会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能的神,不会犯错的神。”
“而,人间界,却根本不需要有神,也不可能有神。”
想一想,他又补充道:“其实,太平道也不是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所谓‘三清’之设,其实就是一种相互制衡的制度,可说到底,他们却有一个根本上的缺陷。”
“相信神,相信神在人间,相信人能够直接和神沟通,相信‘不死者’是神意的代表…当人可以被强行包装成神时,任何的制衡,就都没了意义。”
“其实,这也是所有宗教的致命伤,相信有神,有绝对正确,无所不能的神…但若真有神时,神若真有灵、有能时,苍天万物,又怎来如此不公?又怎会有乱世迭出?!”
颜回一边厢说,不觉口气已转激昂,又道:“而且,信教者还有一点最是可恶,唯已敬者为神,其余皆可打杀,如传自西域的景教、摩尼光明教…等,皆为此属,若以此心治国,不信教者,必无余类!释家道门在这上面还好,所以几千年下来大家还可共存,若果僧人皆称道士该死,道士见着僧人便杀…嘿,亦早将他们除了。”
想一想,又道:“我们之所以接纳王家,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与时推迁’和‘三教一家’都是极有利于共存的办法。”
云冲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如痴如醉,道:“但…但是,我该怎么做?”
“听你说了这些之后,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
一哂,颜回道:“云兄弟,你觉得,自己该怎么做呢?”
见云冲波神色迷茫,又道:“我想问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力量的呢——我是说,真正的力量,在七级以上的力量。”
这个问题云冲波着实甚难回答,想了半天才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从我接触到蹈海开始吧…”
微微点头,颜回道:“我拥有第七级力量的时候,才刚刚六岁。”
这句话着实将云冲波吓了一跳,道:“那…那你岂不是…”便见颜回点头道:“对。”
“我想,我应该可以算是天才。”
“最早发现自己远远强过周围的伙伴时,我曾经极感迷茫,有一段时间里,我就只是用这力量去欺负其它的同伴,做一些可笑的事情,直到后来,我遇上了人王。”
“他收我进入儒门,教我读书,教我控制力量的方法以及各种武技,但最重要的是,他教会了我,应该怎样对待身上的力量。”
这种说法在云冲波,真是闻所未闻,不觉重复道:“对待…力量?”
颜回重重点头,道:“对。”
“力量…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云兄弟,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有的人需要苦练一生还不能掌握的东西,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就拥有了,拥有了这强大的,可以决定人之生死,决定事之成败的东西,你说,这公平么?”
这种想法,更是云冲波从未有过,心道:“公平…?”却又想起玉清当初是怎样当面讥笑和蔑视自己,想起在那时候,燃烧于他眼中的愤懑之火。
“我曾经以为这不公平,这是天地对我们的戚顾…或者,也可能是天地对我们的嘲弄,因为这使我们被从旧日的伙伴当中驱离,没法子再回头。”
开始觉得颜回的话似乎有些夸张,但仔细想想,云冲波却也只好承认,现在的自己,的确已不可能再回到檀山。回去做为一名普通的农夫。
“但人王,他使我明白,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责任。”
“我有强大无比的天赋,所以,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担当更多的事情…我既然生为天才,便应该比别人做的更多。”
“强者有其特权,他可以帮助弱者,这是天赋之权,无人可以剥夺,也是我们唯一应当使用我们力量的地方…”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
只觉迷迷懵懵,云冲波道:“我…我好象明白,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好不好…”
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又带着感动,颜回正色道:“云兄弟…你不需要我说…不,你不需要任何人教你怎么做,你足够聪明能够思考,也足够善良能够判断。若要听我的劝告,我只能说,不要被那些先验一样的话语迷惑,不要预设自己的立场。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想,你是不死者…对,但是,我想,你首先是你自己,你是云冲波。”
一语入耳,云冲波全身剧震,静立良久之后,他一揖到地,认真道:“我想…我知道…知道一些了。”
“该怎么做,我会去慢慢摸索的。”
说罢,云冲波转身大声道:“大叔,该上路了!”也不理花胜荣的大声抗议,拉着他硬向山路行去,直到连身影也快隐没时,才突然停下来,道:“对了,秀才…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你说没法容忍太平道,是因为太平道最终会导向政教合一的可怕模式,可是,有一个人,一个在太平道里面有非常非常高地位的人,他曾经亲口告诉我说,太平道的目的,是天下太平,万民各得其所,至于政教合一…那并非太平道的追求。”
完全没想到云冲波会这样说,颜回怔了一忽,方道:“那…那很好…但是,是谁这样说的?”就听云冲波静了一会,又大声道:“我…我也不认识他…也许…那是未来。”
颜回沉思一会,展颜笑道:“那么…那实在是很好的未来,真希望,是我们还可以看到的未来。”
就听云冲波笑道:“我…也这么想。”说着声音已渐渐远去,忽然又提高声音道:“秀才!”
颜回道:“什么事?”就听云冲波大声吼道:“谢谢你!”声音如雷,震的夜鸟四起,惊声一片——
直到云冲波去的远了,颜回仍然还保持着送别的姿势,一动不动。
“未来…真得会有那样的未来吗?”
便听一个成熟而从容的声音叹道:“各得其所,各有所养…我也很想看一看那样的未来。”
颜回悚然一惊,急转身拜倒,道:“文王。”见十步外一白衣人负手于山风当中,仰观星斗,飘然若仙,却不正是丘阳明?
见颜回回身,他微微点头,道:“你很好,那个人…他也很好,很有趣。”
“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先后从人王和龙王的手中逃生了。”
颜回恭声道:“是,弟子也认为他…他身上还有很多的可能性,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又道:“弟子自作主张,传了他‘弟子规’。”
丘阳明一怔道:“你竟传了他‘弟子规’?”旋又叹道:“罢了,你想来自有主张。”
又喃喃道:“左右这小子连龙拳都会使,也没什么了…”
颜回再拜道:“文王西来,可是为了那个人的事么?”
丘阳明点头道:“对。”
“完颜家的解释说辞简直是胡说八道,亦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根本没法让人相信那人真的暴病而亡…但,现下看来,那个人,却好象真是死了。”
颜回动容道:“真的?”
丘阳明长叹一声,道:“或许是天谴其才也未可知呢,那个人,虽然聪明,却太过幽深,如此用计,的确要伤阴骛的…”
颜回却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只是顺着自己思路道:“文王,不死者刚才的说话,您怎么看?”
丘阳明苦笑一声,道:“我怎么看?”
“从有太平道以来,他们便以建立政教合一的太平道国为唯一目标,辗转四千年下来,一向如是,现在却突然说他们并不追求政教合一…嘿,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又喃喃道:“但是,若果真能如此…”说着已是出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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