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生死契阔(2/2)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商彤还是不愿回来。
我们掩埋了尘叔在樱桃谷深处的林中空地上在那一大片草甸子上。
远处是涛声低诵的落叶松和雪杉近处是黄灿灿的野百合和红色的刺玫。
我这才忽然明白原来双胞胎也会有很多不同的我柔情似水商彤呢心冷似铁。他究竟是在恨谁呢?恨他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恨妈妈?还是恨和我一般两样的……命运?
就在尘叔的墓前妈妈对我说:“孩子你还得回商州去你的式微妈妈在等着你呐她养你到十二岁她怎能一下子就没有了你?!”
“可我也离不开妈妈呀。”我说:“我不放心商彤不放心你和父亲。”
妈妈说:“命里注定我只能是你的一张弓我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把你射到远方去因为那是你的心无论走多远走多少年都要拐回去看的地方。孩子你知道吗?那是你的天堂。”
妈妈说:“而我又能留住你什么呢?能留住你的身体还是你的灵魂?能留住你的精神还是你的梦魅?我如今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了我能把这些悔恨和眼泪留给你吗?去吧孩子回商州去找她找你的……式微妈妈。”
父亲也赞同妈妈的意见。
回到屋里拿起猎枪穿上蓑衣父亲对我说:“本想等彤儿回来我们吃一顿团圆饭再放你走的看来也吃不着了。今晚陪老子再去守夜明早好去赶路。”
山风唤来雷击电劈的暴雨那一夜我在父亲的茅草庵里耿耿难眠。
父亲枕着他的双管猎枪一会儿睡得鼾声震天一会儿又梦呓喃喃:“会唱秦腔吗……会唱秦腔吗……给我唱最拿手的唱段……唱最拿手的唱段……”
我又想起那一天给父亲打酒回来遇见尘叔的情景尘叔给他最爱的人定做了李慧娘的纱衣现在那纱衣和女人都是我父亲的了。
我的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尘叔的影子坐在木板棚的尘埃和寂寞里一抹苍白的光线映照他纸一般没有内容的脸呆滞着挥不去的平凡与琐碎。我弄不清楚他是怎样由英俊的白衣少年、由横笛而吹的世家子落魄为小小木板棚里的一介修理工我也搞不懂他和我妈妈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开端怎样的展怎样的委婉变化和辗转熬煎但我知道尘叔是始终爱着他的秋晓纵然心已冷也把爱当成真。多年来他始终把妈妈敬做女王把商彤宠若皇子他们一家就那样看似协调地生活在仓房后面的板棚世界里。在那些远离了森林外的红尘而一任世事变迁的日子里妈妈的一头秀总是飘忽如梦凡脱俗的她最喜欢唱的秦腔唱段总能隔了一重重的木板棚壁悠悠扬扬地传开听醉了樱桃谷的每一个角落。当她编结好油光水滑的长辫子在夏日的天光里牵起她漂亮的儿子沿着森林甬道缓步徐行的时候她的光彩一定黯淡了整个世界。只有尘叔是灰色的。尘叔瘦削的影子总是被湮没在妻儿的光芒中越来越淡渐渐地就没有了他自己慢慢地就变成了空气。
只有商彤少年老成地咀嚼着关于尘叔的所有的记忆把最深切的哀恸掩藏在被冷漠和仇恨沁透的泪水里:“我的爸爸他死了让你们给逼死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梦呓这是商彤最真实的想法。
窝棚外的阴风酷雨似乎在预演着又一出生死契阔的戏又好像是谁在这苍穹落泪的夜里反复模仿着尘叔绝命时的呻吟雨夜中的樱桃谷充满绝望和一世殉情的美。毕竟尘叔才是商彤心中根深蒂固的父亲商彤就是骑在他的脖子上才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天空。其实商彤是爱他的。
我在黎明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樱桃谷的木屋火光冲天我的弟弟商彤把自己挂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我被自己的梦境吓着了。
天亮后我离开了父亲的山林。